本文出自达内的选集《电影日志II》(Ciné journal Volume II / 1983-1986),曾于1983年6月8日发表在《解放报》,所有尾注均出自译者。
by Serge Daney
翻译 TWY
一切尚未逝去。在媒体的陈旧口径和那些预制的罐装电影之外,依旧有陨星从天而降。每年一颗,也不算差。1982年属于帕拉杰诺夫的《石榴的颜色》,1983年则带来了惊喜意外,成为了《安娜》之年。一部完全无法被归类的作品,安东尼奥·雷斯和玛格丽达·科代罗执导的第二部长片;美妙的,这场通往我们未知之境的旅程,介于睡梦的精确与醒来的含糊其辞之间,无不携带着当下的眩晕。或许现在已经没有太多电影,令人不禁欢快地细语:“我在哪里?”(« où suis-je? »)并非出于惧怕自己会迷失在路上,而是为了恢复那些沉睡者的情感,他们在醒来时,将不再知道自己刚从哪个镜头中离开,不知道自己曾躺在哪张“床”面上,也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个世界中醒来。1 为了怀着对这些迷茫时刻的感激,以及对自己说出那古老的情感表达——“我在哪里?”(« où suis-je? »)的喜悦。为了令这个动词“在”(être2)出现在这个被高估的小词:“我”(je)的前面。为了醒来。
那么,在《安娜》中,我们在哪里?在葡萄牙,因为电影的作者是葡萄牙人。但这个小国家依旧太大。在葡萄牙北部的杜罗河畔米兰达(Miranda do Douro)地区,雷斯和科代罗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拍摄了《特拉蒙提斯》,另一部无法分类的杰作。是那里,没有别处。是那里,还有一切的别处。因为《安娜》的力量正是如此,它早早地抗拒了所有懒惰的分门别类。已经很久没有一部影片用如此直白的方式提醒我们,电影既是关于具体也是关于普世的艺术,它的图像能够更好地漂浮,是因为它们早向别处抛下了锚。《安娜》—虚构?《安娜》—纪录片?这种区分太粗鲁了。纪录式虚构?也不是。
虚构,意味着将自己放置在世界中来讲个故事。纪录片,即便走到地球的尽头都不讲故事。但在一部纪录片中能存在虚构,正如化石中包裹着昆虫一样,而虚构中也能有纪录片,仅仅是因为摄影机(它别无他法)记录下前方的一切事物,所有在它面前的东西。世界尽头的《安娜》?身处世间的《安娜》?这部电影中有一个奇怪的场景。在安娜居住的房子里(那也是她将要死去的地方),一个男人(她的儿子)喋喋不休地说话,像个学者在度假的时候跟他的朋友排练下个学期的课程。他讲着自己所知的:关于他的国家(葡萄牙的这个地区)和古代两河文明(美索不达米亚)之间的奇特交集,这两个渔业文明,两种在水上流动的方式。“美索不达米亚在哪里?” 一个孩子问道。父亲则说:就在隔壁。电影人则会说:在下一个镜头。在《特拉蒙特斯》中,同一个问题已经被问到(被另一个孩子):“德国在哪里?”3 他这么问自己在那移居务工的父亲。就在那儿,男人说道。接着我们能意识到,对于那孩子来说,“在那里”正是从隔壁开始,在河流的另一条弯道外。那是在世界的尽头,也是在世界之中。他曾是一个孩子。而在《安娜》中,当雷斯(在画外)念诵那首里尔克的诗,在那生病的男孩在梦中轻轻颤动的镜头之上,这并不是一种卖弄,而是在这位诗人的思想(雷斯也是写作诗歌,它们没有被出版)中,世界存在着韵律。它们彼此靠近,拥抱,缠绕。而电影依旧足够地本土(但并非外省的)以及普世(并非世界语的)地欢迎它们。这就是为什么《安娜》容易令人迷惑:通过让幼发拉底河流向杜罗,它令我们真正地失去了东方。
这是诗人创作的电影,但同时也是地质学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以及所有你想象的“学家”们创作的电影。雷斯和科代罗是葡萄牙人,但他们并非来自里斯本(那是一个太过省俗的首都),甚至不来自波尔图,他们将电影放置在葡萄牙北部,在那些游客从不踏足的地方(傻瓜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冲向阿尔加维)。这些壮观且荒凉的风景,几乎能被看作是奢华的废墟。乡村被拍摄得如同一座城市。在《安娜》中,几乎所有的树木、道路、房屋的石砖都有它的名字。一切都是十字路口,没有任何东西是匿名的。这部电影是一种平静的喧闹,风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涨起又退去,充溢着镜头。在这充满感官的中心有一种空无,就像在葡萄牙这片区域的空无一样。雷斯和科代罗的电影记录了一种特殊的情境:大迁徙曾经发生过,接着是移民潮:男人们离开了,留下孩子们只顾着他们的游戏,老人们则守护着他们的家园。父母的监管消失了,但还有祖父母们的守夜,一种偷偷的、温柔的眼神交换,惊奇又严肃。
那么故事呢?如果你想听的话,的确有一个。但你未必非得得到它。安娜是一位老妇人的名字,她留在自己家里,如同这里的绝对象征一般。她的面孔经过风吹日晒,她的躯体沉重而庄严。安娜要比一般的象征更复杂。显然,她并非土地或根基之象征,不是这类乡土废话。安娜是一位妇女,她病倒了。但或者说,她没有倒下。片中有个令人钦佩的瞬间,当她穿着一件镶着貂皮的大衣,穿过乡野,带着缄默的优雅,像是从茂瑙电影中走出来的一般。我们听到巴赫的《圣母颂》,跟她的步伐一样美丽。我们从背后看着这位老妇人,听她喊出一个名字:米兰达!这时鲜血涌上了她的嘴唇,她看着自己染红的双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米兰达是那个附近小镇的名字,也是那头走失的牛的名字,我们会在下一个镜头中找回它。总有很多种东西能回应一个词语。在乡间孤身呐喊,伴随着死亡的危险。

- 此处原文 dans quel plan « lit » 将“床”和“镜头/平面”(plan)一词相连。 ↩︎
- 法文中,”suis” 是动词 être 的第一人称单数现在时形式。 ↩︎
- 见达内评《特拉蒙特斯》的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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