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WY
2008年,通过对画外叙述者这一声音事件前无古人的重新创造,马里亚诺·利纳斯的《非凡的故事》(Historias extraordinarias)通过画外绵延的言语,矛盾地解放了被景框内多重叙述困住的形象——三位寡言的男人,拜这种从外部解放内部的形式所赐,各自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影片青涩的男演员们,包括并无相关经验的导演利纳斯和摄影奥古斯丁·门迪拉哈苏,在那声音的庇护下完成表演,全程近乎一言不发,却在那平凡却充满奥秘的周遭宇宙中,完成了电影的故事。这部电影的海报,即三位男主角的画像,由导演的老友,同为艺术家群体的“蒙东戈”小组(胡丽安娜·拉菲特和曼努埃尔·门达尼亚)创作,至今仍陈列在潘佩罗小组的办公室内。
一段旁白是什么?最简单地说,有旁白意味着没有沉默,没有那凝固的空气,正如纸上写着字,无论如何,都要比一纸空白好一些。白纸是恐怖的,而在十几年后,在《蒙东戈三联画》(The Triptych of Mondongo, 2024)中,正是它顽固地取代了利纳斯的旁白,将其噤声。或者说,当我们必须闭上嘴时,声音、思想或是虚构,就必须通过什么别的东西去发出来(或不发出来):一些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旅途中嘈杂的火车播报、毫无意指的风景、以及——希区柯克电影的音乐。
如果说《非凡的故事》用那声音织起了素为谋面之人的友谊,那么,一部关于友谊终结的电影,固执地动用了沉默的力量,也许是奋力地遏制起说话的冲动,又也许是这种情感难以启齿。事实上,就像希区柯克电影那现代性的发明一样,主角(“Marion” = “Marian” ?)在半路遭到谋杀,电影因此被一分为二(利纳斯的则分裂成了三份),那外表纯真的旅馆前台假装忘却一切,打扫着客房里残存的破烂——利纳斯,不知怎的,将要接下所有这些角色。
但在此之前,在那突如其来的情节剧之前,利纳斯和门迪拉哈苏首先遇到的,依旧是一个有关拍摄的问题:如何拍摄一场展览、如何拍摄一件艺术品、如何拍摄他们的艺术家朋友?三联画的第一部《冒险尝试》(Mondongo I: El equilibrista,直译为《走钢丝的人》)因此是一部佯装客观的“纪实”。门迪拉哈苏,这位始终亲切,且始终愿意隐藏自身的摄影师,勤勤恳恳地拍摄下“蒙东戈”团队的工作,以及那属于典型当代艺术的,冰冷的“物质性研究”。说它冰冷,并不是因为摄影机不带热情地记录下了这一切,而只是因为它只和一种令人招笑的“科学”有关,就像片中那位学者道貌岸然的提案一样:把艺术家的“方法”用一种词典编纂的方式收集起来,变成供未来的研究者们参考的答案,一些小资客厅茶几上的大开本影集,正如“蒙东戈”的“色彩洗礼堂”将世界的颜色放在博物馆里,封存在巨大的黑箱之中。
很显然,利纳斯对这些毫无兴趣,他不想看,也不去拍,尽管他仍然负责地拍下了场馆工人们的工作,那些摔打橡皮泥块的劳动,这些事情和“做艺术”完全无关。与此同时,《迷魂记》的音乐像镜头前的污渍一样污染着所有的影像。希区柯克的音乐,朋友们,在替他说话。从《迷魂记》到《艳贼》,从对一个图像的迷恋到对一种创伤的艰难疗愈。伯纳德·赫尔曼的旋律是如此标志性,你感觉它和作者旅行时拍摄的铁轨,以及电脑上显示的白纸没有什么两样。几乎可以说,这种音乐,如巴赫的作品一样,似乎从一开始就处于“公有领域”,就像一种气候,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压强,一种写作的速度。
这便是马里亚诺·利纳斯面对他无法拍摄的东西时所作的,它不是一种面对平庸事物的投降,而是在其中加入几颗小石头——不是那些软绵绵的泥巴——那些掉进鞋子里,在走路时硌到脚的沙砾。希区柯克电影被降格为网络迷因,也就是说它被解放出来,成为这位当代影迷的义肢,而那位喋喋不休的男人,在电脑屏幕上固执地著诗,却也一言不发。不要忘了,我们与《惊魂记》的音乐的第一次照面,甚至与希区柯克自己的图像无关(即是说它和心理或叙事学无关):那首尖锐的曲子所伴随的,不过是银幕上快速闪动的线条,以及一些分裂开来的人名而已——到了利纳斯这里,它们变成了被复制粘贴的维基百科、YouTube上的搜索指引、某网站上的诗意批评。我们久久地盯着这块屏幕,属于这部电影的第二块银幕。在Letterboxd上,对《蒙东戈肖像》(Mondongo II: Retrato de Mondongo)的最佳影评是一个网址,点开后,是亚马逊上一款屏幕清洁喷雾的购买页面。这正是希区柯克式的要旨,正如戈达尔在《电影史》中所言的,那并非一种风格,而是让我们记住一件易碎物的方式。是的,马里亚诺,屏幕上的污渍,办公软件的白色,这个几乎无关紧要的平庸要素,成为了抹不去的电影痕迹。
然而,无法拍摄一件糟糕的奢侈艺术品,转而去拍摄自己拍摄电影的唯一工具,去尊重属于一位当下独立电影人的真正“物质性”,这算不上什么难题。难题在于如何向你的老友们倾吐这点,这便是情节剧发生的地方,而对于电影人来说,相比于无法向朋友倾诉这个事实,更令他心痛的是无法再去拍摄朋友的面孔。场面调度的伦理在这里几乎和友谊并行,当马里亚诺、胡丽安娜和与曼努埃尔无法完成一次看似应该轻松的排演时,似乎已然昭示了他们友谊的破灭。
更糟的是,在拍摄到的影像中,一位作者所能看到的,都是自己对曾经老友们的不屑一顾,像是在说:“看看你们,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阴险地,利纳斯要揭露老友们的嘴脸,于是他要把决斗的一环组织为一次重演,一场业余表演课,主题是拾起那些精灵古怪又有些邪气的微小姿态,那些“喔!”、不耐烦的笑、或者“再清楚不过了”,并将其放大到难以复加的地步。作者不仅要邀请两位画家走进虚构,还要以此对他们展开某种“电影教育”。唉,“LL”的阴谋,终归是有些做过头了,他这么有热情,几乎就要让“蒙东戈”们感受到表演的乐趣,几乎就要令他们重造出那些三言两语中的黑暗韵律了。在这些尴尬的戏码中,似乎摄影机怎么都无法找到适当的距离去拍摄对象,要么过近,更多的时候则过远,你几乎能察觉到,这些糟糕的演员,都是被迫出演本片的。
竞赛、决斗、竞技…… 在艺术这里,这几个词看似令人反感——“艺术不是体育!”,人们会说。然而,事已至此。2025年12月,在利纳斯带着三部曲来到海南后的几天,我(抱歉在这里突然使用了第一人称)读到友邻“圆首的秘书”代表他的单位和这位导演的专访。采访十分精彩,但却令我心生醋意。读罢这篇文章,感觉被横刀夺爱:“为什么不是我?” 但却是在此刻,我突然间理解了将艺术创作变为竞技体育的某种快乐:这种近乎男性化的,歇斯底里的,让我曾经觉得无法理喻的较量。当然,这种竞赛绝非欧洲三大电影节主竞赛这种子虚乌有的竞争,而是一种具体的分享,即是“拿出一本书,你来做你的阐释,我来做我的,比比谁更厉害。” 面对同一个素材,两种场面调度,两种思想,属于你我的潘佩罗。在约翰内斯·伊顿的《色彩艺术》(Kunst der Farbe),即利纳斯和“蒙东戈”发生决斗的这本书中,既存在客观意义上的色彩光谱,也有被他称为是“主观音色”的,每个人不同的色彩组合。
我不禁想起弗里茨·朗与让·雷诺阿之间的一段往事:在雷诺阿的《母狗》十余年后,远在好莱坞的朗基于同一个文本,拍摄了《血红街道》(他们也曾各自改编过左拉的《衣冠禽兽》);更重要的是,在《血红街道》中,当朗将琼·贝内特塑造成一位令人无处可逃的欲望对象后,又是雷诺阿,用两年后的《海滩上的女人》,以反“黑色电影”的方式重塑了贝内特的主体,在大海与悬崖边。两部伟大的电影,朗 vs 雷诺阿。这个说法当然很迷影,也就是说太男性气概,但我无法不在这件事中嗅到一股友好的明争暗斗,发生在雷电华或是环球公司的片场上,而它同时又无疑是互相的激励,诚恳且慷慨,在那个电影的年代。
那么,利纳斯是哪一个?或许是弗里茨·朗那笃信“人皆有罪”的严厉,或许亦是让·雷诺阿那股轻快、疏离又充满自嘲的悲情。再者,换一种更无可奈何的说法,有一个内心的朗(利纳斯),总是要扼杀内心的雷诺阿(门迪拉哈苏),前者决不妥协,坚守自己的邪恶条款,后者则怀着即兴的热忱,笑着接纳了前者带来的磕绊,这便是真正的游戏规则。如果说朗永远带着愤怒,带着想要摧毁一切的小孩子气,用坚决的否定式来恢复不纯之物的本质,那或许唯有雷诺阿能从中拯救一些碎片,以他宽恕的力量——一位巨人的宽广,换句话说,便是容纳各种风景的可能。(加上希区柯克,显然利纳斯,如此钟爱胖子,也得在他们的老路上走一遭。)


于是,突然间,当地下室中的气压达到了某种极限后(那些冗长的窗外风景,或许也是对这股压强的对抗),另一种音乐决然地取代了希区柯克的,再度涂抹了白纸上的写作。熟悉《花》的观众会记得那种歌曲,在阿根廷被称为“帕亚达”(payada)的对唱形式:“一个人以歌声提出问题,另一个人以歌声回答,是一种带着想象力的对话。”(摘自上述利纳斯的采访)在那部巨作中,一对决裂已久的男女,给彼此写了一首复仇之歌(某种“diss track”),歌词里满溢的符号,都是烈火或者毒蛇。起初,二人面对对方的沉默而唱,到最后,则是面对彼此的面孔。这种卡拉OK,带着其怀旧的力量,艰难地拯救着行将就木的情感,而这也是利纳斯最后所能做的:
一对朋友不再有彼此,一部电影不再有故事,不再有演员;一首歌曲不再有伴唱,只剩下MV中涂成蓝色的滚动字幕,但这些模糊的网络视频,不知怎的却变成了记忆的晶体,也正是在这时,利纳斯终于出土了他藏了整部电影的“真实之夜”(它似乎像是从之前的失败虚构中长出来的那样),并在朋友分道扬镳前的那个“虚假之夜”,最后一次在醉意中唱起了那些老歌。奥尔内拉·瓦罗尼(Ornella Vanoni)的《约会》(L’appuntamento)、路易斯·米格尔(Luis Miguel)的《妈妈,妈妈》(Mama, Mama)、罗伯特·卡洛斯(Roberto Carlos)的《笨蛋》(Sua Estupidez)和《暗中的猫》(Un gato en la oscuridad)(《非凡的故事》中最重要的歌曲之一)。更重要的…… 你或许也已经猜到了——也只有到那时,那些白纸上的诗句,终于才能被作者本人亲自念出,似乎只有到那时,他才从噩梦和宿醉中清醒过来。那声音给这部奄奄一息的电影最后一次注入所谓的“故事”——但那已经不再是对更多故事的许诺,而银幕前,也没有业余的演员需要它的庇护。那姗姗来迟的声音 / 对残存图像的驱魔和祷告 / 对记忆的最后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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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memory of Ornella Vanoni
diss track 将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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