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TWY
越重看越觉得好。我对这部电影迥异的高对比度黑白有几项理论,当然并不是像片中李慧英所言,要在细微末节的东西中生造出什么意义,目的仅是为了更充分地观看,去理解一位作者的图像系统,如果这么说不显得太学究的话。如果说为了拍摄冬季和积雪,是洪常秀将部分影片拍成黑白的最显著动力,那么这部拍摄于晚冬初春时节的影片又是为何呢?
但我首先想到的,并非发生在黑白电影中的雪,那种美丽近乎是可以预料的…… 这里要说的是一部彩色片。在《这时对那时错》中,一个惊人的时间跳跃让影片在一个积雪的午后终止:主角去看一部电影,在退场后,突然看到一阵降雪之后的街道,其中落雪将事物——街道上的车、路旁的草丛、远处的房檐——重新绘制为带着白色轮廓的浮雕。也许只需要这一刻,便能证实洪最精妙的电影学说,即一种和真实保持微妙距离的方式。
实际上,对于《小说家的电影》,我在第一次看时曾有过两点顾虑,都和所谓“现实”相关。在看到这部片前,我刚刚翻译了丹尼斯·林刊发在《纽约客》上的洪常秀专访,其中洪提到了自己只想和“喜欢的人合作”。无独有偶,在电影中,李慧英扮演的小说家想和金敏喜扮演的女演员一起拍一部短片,而前者在公园里谈到自己理想中电影制作的标准时,恰巧说了同样的话。令人“出戏”的时刻,哪怕是面对我如此信任的作者。后来,当我看到电影最后的那个著名片段时,自己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非“真实”或“感动”,而是一股莫名的颤抖。我惊讶于电影在将一切都建构到位后,稳稳抵达的这个极点,竟是对先前虚构的完全抛弃;抑是说先前的虚构,不过是为这一时刻的到来而做的并不等同的准备。也许我正是因为看到了真实,看到了“纪录片”,才感到惊惧,似乎我无意间离什么东西走得太近了。随着片尾字幕释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当他将自己的家庭录像转变为电影素材时,难道他没有违反自己电影创作的最根本信条,即要始终和现实保持那一寸的距离吗?
当然,我应该是多虑了,“回旋镖”还是转了回来——在金敏喜的角色看完电影从影厅走出的那个镜头里。我还没有解释关于黑白的事情。但首先应当确认的是,洪常秀电影的图像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图像系统,哪怕每一部影片的表层可能较为相似。举简单的例子说,我们无法将《引见》中被压缩处理的,高灰度的数字影像,和《小说家的电影》里令人惊讶的,锐度过高的纯白或纯黑色调相提并论。更别提他的不同彩色电影中,基于取景、光线和摄影机介质的变化所带来的不同图像质量:哪怕是看似最平凡的作品,比如《逃走的女人》,其简化的空间线条和似乎刻意为之的“小资”情调,似乎也暗示了它作为一部“过渡习作”不有意追求强度的意味,它因而通过最洁净的视觉表现,来突出其中女性角色在生活某一阶段中淡然的,尽可能避开戏剧与冲突的倾向,转而将思绪放在对自然的观察,以及对平凡事物的品味之中。
但其中的事物同样对色彩有着自信的占据,例如用金敏喜的黑色毛衣来调和空间中的大面积亮色,或是如猫一般蜷在灰色的沙发上。在《小说家的电影》中,也有金敏喜的黑皮衣,令其是某一刻“成为了”黑色,趴在桌上,在整个图像的左下侧创造了一圈神秘的黑影。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家的电影》的最首要事件,是两位女演员——金敏喜和李慧英在银幕上的相遇。前者已经是我们所熟悉的,后者则是《在你面前》中最伟大的发现:这部电影如此强大,我愿将其视为洪的电影世界的又一次打开,其中它找到了新的精神性、对自然的兴趣、幽默感、以及惊人的色彩形式(为数字摄影机找到了无限多的绿色)。经由对一种表演形态的发现,电影打开了更多的语气。为了二者的这次相遇,我想洪常秀选择了一种异常庄重的再现方式,然而与此同时,它也有着洪常秀电影中最微弱的一个情境:拍电影!之所以说其微弱或者脆弱,那是因为我难以想到一个比这更加“稚气”或牵强的让人物们相遇的理由,换言之,只有因为“拍电影”,这些演员才会走到一起。我并不觉得这很自然。电影中的实际表现更甚一筹,不过是李慧英饰演的小说家造访一家书店,遇到徐永嬅扮演的的老友,并在后来连续偶遇了赵允熙扮演的中年女性,她的电影人丈夫(权海骁),金敏喜饰演的女演员,她同样拍电影的侄子(河成国),以及一位诗人(奇周峯)。上述人物间的联系在大多时候似乎令人感到微弱,而李慧英,相对于上一部电影中彻底吐露自身的状态,完全地保护着自己,不对已然轻薄的连结做出更多的无用功,直到金敏喜的到来,突然触发了一个愿望:拍一部电影。
洪常秀为他的表演者创造了一个尽可能真空的世界——真空这个说法未必最准确,因为这并非说世界是空无的,而只是为了更加凸显一个情境那可贵的脆弱,因此我们无法看到角色所见的一切,当她们走出一扇门、或看向窗外时,看似只能与那最纯的白日打照面(同时可以留意口罩的出现和消失),尽管台词明确地让我看到,她们依旧在不断地评价周遭的世界,比如从高塔上远眺一片公园,这也是为何在镜头剪接到李慧英的主观视角时,突然被“看到”的真正风景显现了其平凡的,来自视线的力量。因此,画面远端完全过曝。因为远处正在不断的消失之中,真实无法被触碰,窗外的世界像粗糙布景的素描一样,被简化为只有它们极细的轮廓。我们被吊在一条浅浅的线上,为了一种证明,即这部电影只有在这几位演员微弱的对话中才能存在,除此之外我们抓不住任何东西,而哪怕是这些对话总是在瓦解的边缘。
因此,在诸多颜色中(也没有那么多),最需要白色。最简单地说,它通过推开现实,加深画外,来令画内的形象变得明晰。一位从白色中析出的小女孩成为了电影最神秘的部分;以及马格利酒的白色塑料瓶在桌上错落摆放后留下的图案,以及当桌布在银幕上反射出一大块空白时,人物趋向暗面,又被那块白微弱地照亮。


说到这里,或许我已经能够原谅洪常秀在影片中直接借主角之口,谈论实际上属于自己的电影观念,而在洪所有直接探讨艺术家创作的电影中(也许你会说每部都是),《小说家的电影》的确最为直接和诚实地去触及这一问题的作品。这当然也要归功于李慧英演出中自然的雄辩能力,即愿意去纠察词语的意思,去深入其中,就像去探索一个动作一样。我很喜欢练习手语的戏份,甚至算是电影中一个作弊式的桥段,因为没有观众不会在这个时刻忍住不去模仿银幕上的动作,观众和银幕之间似乎就这么简单地有了连结,仅仅是为了说出“在天黑前,我们去散步吧”这样简单的话。显然,我们小瞧了拍摄这样一句话所需要的时间,而“小说家拍电影”难道不也正是一种冲动般的,孩子气般的模仿行为吗?突然间,计划就已经开始,元素都已经被展现在面前。真实全部消失又如何?只需要专注地面对每一个手势和词语。“再微小的事物,也是好的,是珍贵的……”——我莫名地喜欢《引见》中奇周峯这句常被人笑话的酒后失态致辞,愚蠢的、固执的、男性说教的,当然,但又是如此好的表演,用最中气十足的声音说着最微弱的话,韩语那拖长的词句构成在这时恰到好处。
到头来,我可能考虑了太多的形式问题,因为到了最终,这种高对比的色彩,那种深邃的黑色,那种将现实推出画外的白色,不过是影片最后那一小段录像中黑白画面的样子,在它经画中人的指点下,变为彩色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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