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剧院》:宁静的秘密

这是一篇有点翻译腔,但我觉得还有些意思的旧文,写于2020年中,原本是用英文写的。

also in English.

by TWY


发现贝蒂·戈登的《情色剧院》(Variety, 1983)纯属偶然,大概是因为这部影片并非一部公认经典,我从未在那些汇总影史最佳电影(或者影史最佳女性导演作品)的榜单上看到它。这是一部关于纽约的电影,而正如我在纽约街头的那无数次漫步一样,我就这么看到了它,正如一切我在纽约偶然看到的东西一样,包括:布鲁克林 Union St. 916号的红色房门;那些语意不详的,在曼哈顿下城街头随处可见的“ANNA”涂鸦;各种艺术影院;哈德逊河附近,由旧铁路桥改造而成的“高线’(High Line);中央公园内的一处死循环路线,等等…… 绝不参考任何旅游攻略,只寄希望于纯粹的发现。当然,尽量避免时代广场——在上世纪八零年代,正如戈登的电影所描绘的那样,这里曾是纽约色情业的最中心。如今看来,这很合乎逻辑,毕竟当今天的我们步入那里时,看到那全天候无间断的广告轰炸时,我们意识到,只是一种霓虹灯替代了另一种,色情(pornography)从未离开过。

当然,在《情色剧院》中,我看到的仅仅是纽约的一个幻影,那个时间不属于我。对于有几代人而言,这是“真正”的纽约,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它只能被视为某种虚构。我是首先在《电影手册》2019年夏季的女性导演专题中相遇到本片,在前主编德洛姆的前言中,他写道,在1983年《情色剧院》上映时,“戈登理应获得与贾木许一样的尊重”。我并不太关心这种粗暴的类比,但戈登的电影引发了我的好奇。

我立刻被电影给吸引。我最初看到的片源画质并不好,但电影本身也是由一种非常粗粝的16毫米胶片拍成。在白天的场景中,一切平凡事物被裹上胶片颗粒的雾气;到了晚上,在那些黑暗的街角,或是在那家成人剧院内,或是摄影师南·戈丁兼职的酒吧里,那些黑暗中高纯度的负空间,几乎只能被定义为是一种神秘的感官噪音。八零年代的纽约破败、肮脏又美丽。几个月后,我在曼哈顿13街的 Quad Cinema 重看了影片的修复版,贝蒂·戈登本人也到场和观众一起聊天。此时,影像和声音才真正绽放,映后的问答环节也足够精彩。我如今已经不太记得戈登具体说过什么,但这位导演的气场和反叛能量令我印象深刻。当然,“综艺剧场”(Variety theater)早已不复存在,也并非是我会想去的地方,但戈登对它的执念让我一睹了那个旧时代的景观。不知怎的,影片令我异常舒适,因为戈登的镜头中有一种异常的宁静,并且不是因为镜头展示了什么——当一个女性主体的在场“入侵”了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男性场所”时,会发生什么。这种宁静,因此也就和一种独立精神成了同义词,就算在影片最令人不安的场景中,这种平静也依旧在场。当克莉丝汀念着她的那些色情独白,不同于站在她身边那位正在被挑衅的男友,我们能完全与女演员桑迪·麦克劳德共同呼吸,并完全感到安心——在那密不透风的售票亭中,在那座电影宫的昏暗大厅里,在她狭小的公寓内,而很快我们将跟随她去到各种意想不到之处。

这位女主角变成了我们在这阴暗都市中的感官向导;我们陪伴其多时,却从未触破其秘密。要拜色情电影所赐?或许没法这么说。电影的问题在于:当一位女性走进一家色情剧院会怎么样?淫秽的影像时时并不被看到,或只被看到冰山一角,因为克莉丝汀仅仅需要站在大厅内便能理解一切。无意识地,一种里维特式的阴谋论随着这个空间展开了:男人之间的握手意味着什么?它能被重新定义吗?究竟什么是一门生意,它为何显得如此重要?生鲜市场里发生了什么?而在“车会在六点来接你”这句台词背后,又有什么机理在运作它?然而,这里并不是《迷魂记》(Vertigo, 1958)。就算戈登打造了某种类似于“斯考蒂-玛德琳”追逐戏的“性转”版本——一个女人跟踪一个似乎有神秘目的的男人,其背后的机制却总是无法明确的。

后来,我预言到影片的结束,或许说,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在静止的镜头中,在暗夜里,一条街道被一盏不起眼的路灯微微照亮,画面的大部分依旧是完全的黑色。此时约翰·劳瑞的配乐响起,我告诉我自己:“电影要结束了。” 事实的确如此,而整个故事并没有通往任何可见的终点。很少有一部非常规叙事的作品能在“正确”的时间停下,它们往往开始拖延(但这可能是我的问题)。我想说的,可能是我的感官在此刻,和这部电影似乎达成了默契。

还有更多。这部爵士般的影片的一些间离效果,看上去确实是反浪漫主义的,但另一种出自好奇心的感官体验则被小心翼翼地保留,连结起某种内心的解放。性欲中存在的情感只在一个易碎的中间点中存在:在剧场内的银幕上,我们有一些假惺惺的东西,它自以为能提供给观者快感和爱的体验,但这是一种模拟器,一种程序般的无情物体;另一方面,剧场外,那些五光十色的街区依旧在展现一种或多或少本质色情(pornographic)的东西;最后,我们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克莉丝汀,她独自在大厅里抽着烟,听到那些声音,而看不见影像,此时一些好奇心升起了。一方面,她会将那些影像和声音用最假正经的方式转译成文本(几乎是斯特劳布-于伊耶式的?),她毫无感情地朗读出来,一瞬间那些影像和声音立刻遭到了取笑,立刻被扭曲(影片的剧本来自前卫作家凯西·阿克(Kathy Acker));另一方面,平静,以及真正的感官体验,从这些不纯之物中被提炼出来。如果巴迪欧是正确的话,那么每一部电影都要和自身的不纯,自身的“色情”性战斗。

此处,答案似乎属于冥想、话语与音乐。女主角冥想时的广播声音像一支曲子一般传播到我们耳中,于是我们也不自觉地开始跟着呼吸,观众必须要在此提炼出影片的真正主题。仔细看,因为现在,一切事物的意义都会开始改变,它们变得危险。如果在每一次握手之间都有一些阴谋?在生鲜市场会有谋杀吗?当然,这些是字面的、类型片的、男性的。如果说克莉丝汀对那神秘男子路易无尽的调查有证明了什么,她证明了一种可能性,在这个可能性里,男性的工作被完全渲染为无意义的空壳,重复机械的手势,并且,无法取得任何结果。路易身上根本没有秘密,男人就是男人,生意就是生意。路易从成人录像店里走入,却莫名出现在综艺剧院的门口,中间的一切皆为迷雾,其中一位女侦探试图去生成意义。

但于我而言,这些并非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那宁静存在于镜头中,并且,事后方知,有些镜头可以持续很久也不被切走。因此,每一次的剪与接,似乎就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又立刻陷入到下一个中。最惊人的一梦:在克莉丝汀的公寓房间里(那种狭小的“女仆间”),一个中景镜头整整维持了六分钟多,仅仅拍摄着角色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的运动。但这并非是平庸的自然主义生活图景,因为它已经远远超出了日常生活。当镜头终止,并来到一个决定性的特写时,感官诞生了。这个类似于中场休息的镜头,区分了稍显不适的前半段(女演员适应自己在色情影院中的存在),以及完全往着神秘之路前进的后半段,介绍给我们这个角色彻底私人也是最有秘密的时刻,一切都在这中景带来的距离中,在这全片最长的一个镜头中。正如迈克尔·斯诺的《波长》(Wavelength, 1967),它使用自己的持续时间和运动,来缓慢建立起一种没有影像和物体能达到的精神——别忘了,戈登的创作也发源自实验电影的谱系中;也就像霍华德·霍克斯的中景镜头一样,它没有权力关系,没有父权和窥淫,只有一种平等,一种最单纯的欲望——好奇心。简单地说:接下来呢?我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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