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世二十载后,塞尔日·达内的思想从未如此重要。新书的出版,以及资料馆举办的回顾展,邀请我们重读他的作品。”——SD
原载于《电影手册》第679期(2012年6月)
by Stéphane Delorme
翻译 TWY
校对 desi
Daney aujourd’hui
所有在1991年冬日的一夜,从《海洋学》(Océaniques)这档电视节目中认识塞尔日·达内的人们,都会铭记这一事件:枯瘦的面孔、尖锐的眼睛、自如的痴笑、一贯的不懈智慧、以及滔滔不绝的话语,在各个年代间跨越跳跃,且从不将视线从对面男人(雷吉斯·德布雷)的沉默之眼中挪开,后者扮演着他不语的对话者的角色。 这场引人目眩的独白打开了通往各处的门,跨越批评、社会、历史和哲学的不同论述,透过这种狂妄般自由的对话艺术。得花一些时间才能意识到,这位批评家所宣告的“电影之死”,对于年轻的听众而言是个或许过重的担子,但这样那样通往未来的门不断开启(看,波顿;看,格斯·凡·桑特;看,林奇;看,卡拉克斯!),足以延长电影之爱。因为达内给予了我们这种对电影的爱,以一种近乎是殉难式的馈赠(因此不可避免地令年轻人感动)。这种爱建立在“开端的情感”之中,也建立于对每一部将要到来的新电影的绝对尊重:情感能够被更新,这也是临近生命尽头的他在莫莱蒂的《红色木鸽》(Palombella rossa, 1989)中所见的,一部“成为了电影的一切”的电影。塞尔日·达内会在几个月后离世,年仅四十八岁。他曾是《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éma)的主编(1974-1981年),之后指导了《解放报》(Libération)的电影专栏,并创立了《交通》(Trafic)杂志。那天是1991年6月12日,整整二十年前。

达内,这位拉康派,突然间占据了“理应知道的主体”(sujet supposé savoir)的位置。他所知的,有哪些是我们所不知的?突然间,出现了对一种潜在世界的承诺,一段被准则所滋养的学徒期。当他说道,“在前三个镜头之后,我便知一部电影是否是好的”,我们便神魂颠倒。但这很公平。因为达内首先教导我们的,是我们必须“对那些曾经怔住我们的面孔保持忠诚。” 这里有一种美妙的,巩固了学徒关系的唯一协定:你那会儿还不知道;但与此同时:相信那些你曾爱过的。得花一些时间才能理解,同样的事情还能用这样一句话来表达:去学习你为什么爱它们。在《海洋学》的节目里,曾有那么一刻,在一个句子的中间,这位批评家说道:“每个人都有理由去爱其所爱… 好吧,但愿如此。” 这一短暂停顿,以及那带着些许刻薄和幻灭色彩的“但愿如此”,组成了一个奥秘。然而,这句“但愿如此”的意思不过是:如果我们不知自己为何爱自己所爱,那便不再有继续爱的意义。显然,我们永远不会完全理解为什么,否则我们将不会继续去爱,也永远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但反过来说,假如我们只是停留在对某物的爱的表层,我们便不配得到那份爱。批评家的任务,是去向那些被爱的东西表达敬意。
正是在达内生命的末年,以一种愈加坦诚、彻底和亲密的方式,他例举出了那些他爱过的,那些“看着他变老”的电影。并且,有两类不同的达内读者。一类人将他拉往《赤胆屠龙》(Rio Bravo),正如尼古拉斯·布沙(Nicolas Bouchaud)在他的戏剧《行走的法则》(La Loi du marcher),其中他一边阅读达内的文字,辅以《赤胆屠龙》的片段展示。这些读者对批评家的好莱坞之旅记忆犹新,当还是年轻人的他与路易·斯科雷基(Louis Skorecki)一起采访了年迈的电影人们(“一切早已结束了”,他用那无可救药的忧郁说道),同样也铭记达内晚年时坚持将《赤胆屠龙》视为“电影之死”的一块里程碑——最后一部伟大的经典电影,如一座能让影迷们藏身隐居的堡垒。另一批人,则将达内引向《猎人之夜》(The Night of the Hunter, 1955),引向童年,引向对种种第一次的情感,引向一种超越所有分类的,不可思议电影的魔法,引向行走,去发现整个世界。在这里,达内并不是圣殿的守护者(无论是迷影还是《手册》),而是一位觉醒的发现者,他的双眼敏锐,永不疲倦或满足。对那些曾经怔住我们的面孔保持忠诚:并非被满足,而是被怔住——因为在那一刻之后,我们便不再能返回。在这样的地方,我们被“遗留”:我们对电影的所有记忆由那些我们经历过的瞬间组成,我们甚至还记得自己坐在影厅的何处,然后突然间就被攫住,好似是被闪光灯抓了个现行(flashé),如果这个词不那么带有警察色彩的话。这些时刻是生命的加剧,正是我们为何要去电影院,当有比我们更强大的东西被诉说;我们并不能够理解它,但它正看着我们。在他生命的终点,达内质问了自己的情感;这变成了他的担忧。当今天的我们不可避免地质疑情感时,用这种方式解放情感,以及相信情感(尤其是童年时的),并非小题大做。第一要务:你必须相信自己的情感。
场面调度、目光、时间
第二要务:激发情感的既非风格也非主题,而是场面调度。场面调度,这种思想的圣杯——以一种真正《手册》的传统——是他谈及沟口健二时那句神秘的“空间内的象形符号”,是我们在遇见雷诺阿那垂死的娜娜时“那缓慢的、颤抖的轨道镜头”,是德莱叶在《葛楚》(Gertrud, 1964)中那个绝妙的画框,它让我们感知到一位中年女性对一位年轻男子的欲望。场面调度的事件能突然抓住我们,并不在于其自身——拒绝形式主义——而是因为它有所表达。如果它不表达,如果它没能讲述一种真理,那便是无用的。场面调度设想了一种目光,即一种视角(导演的、观众的),也就是说一种伦理。这种必定是道德性的批评,因此需评价“一种目光,而非视觉图像”,达内一再说道,对那些拖着“自己的口袋宇宙”,所谓“他们自己的世界”的导演感到厌烦。接着,一种立即且决断的仇恨,对于那些自作聪明人士,他们想要以观众为代价去耍伎俩,从不观看自己所拍摄的事物。达内,如一位好的苏格拉底,只不过是哲学地对抗诡辩家。而这一斗争似乎部分失败了,当我们看到大型电影节上产生的何种赢家,或是看到犬儒的风格主义者被冠以盛名(参见《手册》第678期 “专家” 一文)。正是场面调度的思想如今被模糊、忘却,连同达内的工具。
因为达内对审美主义者的喜爱并不比其对犬儒者的更多。在《锻炼锻炼有好处,先生》(L’Exercice était profitable, monsieur)一书中,他写下笔记:“艾瑞克 S. 和我谈论「绝对的美」,诸如此类。他热爱塔可夫斯基。我突然间便不再想笑。美,我想,是一种我不需要的东西。美,正如其惊人,无所欲求,无所表达,并融化于自身。对我(我们)来说,美从来不过是在寻找真理的旅途中所得到的自动后果。她是对某种道德英雄主义的奖励。视角的责任(人不该展示任意的东西)和表达(人不该随意说任何话)令人不得不去怀疑那些欣赏自身的图像。” 这种有时被滥用的怀疑,令达内抵达了自己的限度(对实验电影和动画电影近乎完全的漠视)。但是,这也激发了一些漂亮的论战。所有这些漫长的、激烈的对于“风格主义”(mannérisme)的反思,源自于他对观看自身的图像的排斥,也源自他对那些知悉自身起源的,且忠于其开端的情感的图像的迷恋。与风格主义者们的长久对话(德·帕尔玛、科波拉、苏里尼、阿基多),必然与他自己所处的位置产生共鸣,因为他同样是“经典”(巴赞、特吕弗)的后继者。风格主义者与那个始终在背后在场的原始图像的唯美主义联系,被达内更真实的、忠诚的联系所拯救。
但频繁地把达内塑造成“他者性”或“目光”的使徒,我们已经忘却了他同样也被视力的极限所吸引,在那些过度强烈的时刻,当视力突然开始慌乱,如同《惊魂记》(Psycho, 1960)酒窖那段中过快的剪辑一般,它的暴力使双目失明,也令他找到了影像:“我无法想象一种对电影的爱,不依托于那个被偷走的当下,它「没有我还在继续」。”(《交通》第四期)这个绝妙的表达讲述了那些在电影的事件面前崩塌的瞬间,当大脑与电影的联结断开,突然变得像一部失控散卷的放映机。等到达内在生命尽头反复强调“电影就是时间”的时候,他早已远离了人们想象中的那个漫画人物,只是在崇拜那些绵延不断的时长:一旦他举出例子,他引用的恰好都是相反的,那些疯狂的、无序的、躁动的时间,如《安纳塔汉》(Anatahan, 1953)和《猎人之夜》中那些时间的失谐。在《面对手提包盗窃的再度高发》(Devant la recrudescence des vols de sacs à main)一书中和菲利普·罗歇(Philippe Roger)的采访结尾,他总结道:“对我来说,电影就是如下:对时间的发明。至于影像,也就是说对他者的发明,在这之后才发生。” 首先是时间,电影及其感知的原始材料,一种去接近他者的,或公平或不公平的方式。接着才出现了,对达内而言,对这两者的同时否定:“视觉效果”(le visuel)。
影像、信息、世界
《电影之屋与世界》(La Maison cinéma et le monde)的第三卷于本月由P.O.L.出版,聚焦于他在“《解放报》时期”(1986-1991年)后半程时间的写作,在这段时期中,达内深耕于他对“视觉”的重要思考。相反于同时期的主流观念,达内是首批提出了“图像的激增恰好意味着它们的消失”这一观念的人之一。“当然,我们的眼睛被各种招揽,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去看,去想象,去核实,简言之,我们生活在视觉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时不时地,一个影像会出现。无论有意与否,一个影像是一个有时能跨越视觉的事件。”(《电影之屋》(卷三),第782页)不再有影像,如果不再有人去观看。影像提供一个“信息”,正如电影书写真理。这正是身为发射器的达内对传播的激情。
但是,当我们今天重读这些灵感四溢的,质问“视觉效果”的文字与采访时,会生出一种真正的不安,当我们知道这些思考要早于那个达内无法预测的伟大革命的到来,即互联网。然而,他的所有论述却如此精确地描述了网络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令人不禁被他的先见所困扰。影像的敌人——达内早已预见到,而互联网更是将其扩大到极限——正是新闻报道。我们只有把他对“影像,而非视效”这一选择,与另一种选择并列起来,才能够真正理解它:“信息,而非新闻”。“那么,我们究竟看到了这场海湾战争的什么?少量的影像,大量的报道。又如何辨认如今的新闻?那便是我们以及置身于直播报道的纯粹当下,而一切不在这个当下的东西都不复存在。”(《电影之屋》(卷三),第326页)互联网放大了这种失忆症,当图像一个接一个叠在一起,互相抵消。主流媒体创造了“新闻推送”和“滚动播报”,一种即时性的暴政,将一切过往的东西从记忆中放逐。
当然,在互联网中,我们面对的是和电视完全不同的一种结构。成倍递增的信息源击败了大媒体的官方图像。互联网带来了可能性,正如我们在伊拉克战争时所见的,美国士兵们发布关于其日常生活的惊人帖文,在不可见和未知的环境下创造了影像和信息。德·帕尔玛理解了这点,并拍摄了《节选修订》(Redacted, 2007)。与此同时,正当互联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加快了时事与即时性的关系,我们不禁会想,比如:要从今天的阿拉伯革命中保留哪些图像?哪些记忆需要被保留?我们游移不定,既渴望笃信这种个人化影像所带来的亢奋——其中充满了亲密与不可预料的元素——而非那些被媒体劫持的图像,也失望于那些令人念念不忘的图像同样难以寻觅。颠倒是非之处正在于,这种能“震撼”我们的“念念不忘”,正是时事资讯的敌人,而后者只想通过纯粹的冲动来激发我们的求知欲。
奇怪的是,这时应当引出达内思想中的另一个著名对子。在《海洋学》中,他吐露道:“电影向我许诺了世界,而非社会。” 世界是一张地图,但同时也是它的全部记忆,更广泛地说,则是他者,在各自的他者性之中。他必然是一位远方的人,既非同僚也非邻里。那些经历过万维网开端的人们也会这么说:互联网向我许诺了世界,而非社会。到远方去、搜寻、游荡、漫步,在那个还称之为“网”的地方,去发现一个新的世界。但在这之后,“社交网络”被发明,且如今覆盖了整个网络,标志着社会的再征服。“互联网2.0”标志着网络的投降,不再承诺自己能成为面向世界的窗口,不再通向其所有的记忆,而是将其转变成一座“应用程序”的水库,换言之,游戏、伎俩和社交网络。互联网变成了一台“大型手机”,正如当年的电视——这也是达内所抱怨的。向心的冲动变成了离心的,被智能手机(将互联网搬到手上,而非相反)和谷歌高速公路的商业利益驱动,它很少在乎自己是否已是灾难性的搜索引擎。一方面,我们赢得了通信(communication)以及伴随其到来的广告(“广告,意为一切都要广而告之”,《锻炼有好处》,第28页),而另一方面,交流要付出代价。显然,互联网仍旧是接收信息的非凡手段,但我们如今必须用它来抵抗那些暴君,他们想要把世界装在一个盘子里,端到我们的家里。
教理问答,回归
为了精进其对“视觉效果”的分析,塞尔日·达内发明了“视听教理问答”的概念。在《海洋学》中,他用杰拉德·达博维尔(Gérard d’Aboville)的事迹提供了最佳的范例,后者曾在1991年划船横渡太平洋。在登岸后,他绷着脸,一言不发:丝毫没有传媒价值。几天之后,他接受采访,宣称自己这么做是“出于傲气”。达内在帽子底下摇摇头说,这就有罪了,他做得不好。一个礼拜后,达博维尔再度接受采访,这次他说自己想要突破极限,去给人们展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诸如此类…… 简言之,陈词滥调。这位英雄分三步学会了视听教理问答。他学会了如何“举止得体”,如何说谎。电视用仪态来给人上课。当我们看最近的大片《饥饿游戏》(The Hunger Games, 2012),便能一窥这种“视听教理问答”和谎言学在如今时代的胜利。在一场盛大的电视真人秀中,年轻人为自己的生存而互相厮杀。女主角乍一眼像一位亚马逊战士,用她的弓箭与放肆,重现了神话史诗(弥诺陶洛斯)。但接着,电影选择了另一条线路:一位教练挽着女主角的手,教导她如何微笑,如何藏匿自己的情绪,如何假装坠入爱河——这一切都是为了去讨人欢心,甚至不是为了取悦被排除在画外的观众,而是为了那些赞助商们。我们愿意相信电影建立了这种对“视听教理问答”的批判,直到我们意识到它并非如此。电影的主旨告诉我们,为了生存,我们必须遵守这套游戏规则,并成为变色龙(字面意义上的:一位男孩甚至能将自己化妆成一棵树)。你必须要符合规矩,这个道理不能更明白了。
一位二十世纪的观者,姑且这么说,已经习惯了观看英雄们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比如卡朋特的《纽约大逃亡》(Escape from New York, 1981)),合乎情理地期待着主角去尝试打破游戏规则——当金·凯瑞在《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 1998)中被地平线的画布绊倒时,或是当布莱丝·达拉斯·霍华德在《神秘村》(The Village, 2004)中跨越了那堵围墙时。它总是关乎于极限的色情,关于那些令想象力发狂的瞬间,那些魔力的时刻,当《猎人之夜》里的孩子们乘船跃入河中——在他们身后,米彻姆像一头野兽般嚎叫,但他的哭喊已被那清澈河面的激流所静默。在《面对手提包盗窃》的注解中,达内说道,电影是一种“试图去接近事物的科学”(第242页),而一切都在极限之外发生。《饥饿游戏》则是完全的反面;我们从不去接近边界;这既不现实也不令人向往:广告已经成功地“令世界同质化”(《锻炼有好处》,第28页)。达内的道德英雄主义已然远去。今天,我们迫切需要重新细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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