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塞尔日·达内:理论-恐怖(戈达尔式教学法)

原文发表于《电影手册》第262-263期,本译文基于达内选集《脚灯》(La rampe)中的修改版,参考了Nicholas Elliott、Annwyl Williams 与 Bill Krohn / Charles Cameron Ball 的英译本。

by Serge Daney

翻译 TWY


LE THÉRRORISÉ1
(pédagogie godardienne)

学习,保留 APPRENDRE, RETENIR

1968年五月,如我们所知,证实了戈达尔的怀疑,即电影院——从各个方面——是一个坏地方(mauvais lieu),它是不道德且贫乏的。这个地方为了肤浅的歇斯底里而生,为了让眼睛猥琐地游荡,为了产生窥淫癖和魔术。这个地方让人——如果恢复那个曾经辉煌的隐喻来说的话——能在“画框的温床上睡着”,它在令人大饱眼福的同时使人安于盲目:过多地看,糟糕地看。

五月风暴对“景观社会”投下怀疑,其中社会分泌出过量的图像和声音,令人无力观看和消化(图像闪过、退去、逃走),并对曾经倾注于此的这一代人产生影响,因为对于自学成才的影迷来说,电影院取代了学校和家庭——新浪潮的一代,在电影资料馆中长大。从1968年起,戈达尔作出反应,通过撤离并回溯其道路:从电影院返回学校,再从学校返回家庭。一种退步?不如说是“退步主义”?

在1968年,对于最激进——即最左翼——的那派电影人而言,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你必须学着远离电影院(远离迷影、远离蒙昧主义),或最起码将它和别的东西联系起来。那么,为了学习,你得去上学。并非所谓的“生活的学校”,不如说是作为学校的电影。这便是戈达尔和戈兰(Jean-Pierre Gorin)如何将戏剧场景的小方块变成教室,将电影里的对话变为背诵,画外音变为讲演,电影拍摄变为实践活动,电影的话题变为课程大纲(“修正主义”、“意识形态”),以及电影人变为校长、家庭教师和班主任。学校因此成为了一个好地方,将我们从电影中剥除,离“现实”近一些(当然,是尚待改变的现实)。正是这里带给了我们吉加·维尔托夫小组的电影(在《中国姑娘》中早已如此)。在《一切安好》、《第二号》和《此处与彼处》中,家庭公寓则取代了教室(电视机取代了电影院),但最关键的东西保持不变。最关键的东西:人们互相上课。

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到,这种集爱与恨、愤怒与焦躁之呻吟为一体的超凡复合物为何能从戈达尔这个时期的“电影”中倾泻而出,其初期的形态曾是一种相对粗糙的毛泽东主义说教。假如戈达尔被“体制所收复”,那么他将会获得普遍的原谅(直至今日,许多人依旧因为他未能给他们拍出第二部《狂人皮埃罗》而愤愤不平)。假如戈达尔彻底被边缘化,那么他将获得朴素的赞颂。但是,当人们面对这个不断工作、不断说教、不断给他人和自己上课的戈达尔,哪怕当房间里空荡无人时,该如何是好呢?在这种戈达尔式教学法中,有一些东西是电影——尤其是电影——无法容忍的:“对着空气”宣讲。

戈达尔式教学法。正如我们所说,学校是个好地方,在这里我们能有所进步,且最终能毕业离开,而电影院是个坏地方,在那里我们不断退化,且无法从中离开。让我们细看一下。

1. 学校是一个最典型的场所,其中人们有可能、被允许、甚至被鼓励去混淆词语与事物,并将两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的问题抛诸脑后(即便当连接是存在的),其中可以不断推迟深入探究的那么时刻,为了验证我们所学内容是否真有所指。这里推崇的是唯名论与教条主义 。

那么,在戈达尔式教学法中,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永远不要质问或怀疑他人的言说,无论内容是什么。只需把该言说字面地纳入即可。与此同时,逐字地相信它。对他,戈达尔来说,只需要和已经被他人言说的东西打交道,通过将已经被言说的东西视为声明(énoncés)。完全等同地:引文、口号、海报宣传、笑话、搞笑段子、说教、新闻头条等。声明-物件(Enoncés-objets)、小小的纪念碑、意义的储备、被视为事物的词语:要么学/捡起来,要么丢下。

胶片—黑板(《第二号》J-L. 戈达尔、A.M. 米埃维尔)

已经被他人言说的东西提供给我们一些既定事实(fait accompli):它的优势在于它存在,在于它由事物组成。透过其存在,它使一切从前后或围绕事物重新建起发声域的尝试变得不实际。就其“处理”的话语,戈达尔从不询问它们的来源、它们的可能性、它们如何建立其合法性、或是它们背叛或隐瞒的欲望。他的方法是最反考古学的。其做法是适当地去指出什么被说出来了(且没有办法去改变它),以及立刻去寻找另一个话语、另一个声音、另一个影像,作为这个话语、声音及图像的平衡物和矛盾物(去做辩证法?)。在这个层面,“戈达尔”只需要成为空白的空间,一个黑屏,其中图像和声音能够共存并认出对方,去互相中和、指派以及对抗。不只是“孰对孰错”,驱使他的问题是“我们能反对什么?”戈达尔的言说,介于一位分析师与一位异见者之间。

这解释了戈达尔经常被批评的“困惑”。对于别人给出的问题(断言、声明和说教),他总是用另一个别人的话来回答。在他的教学法中充满了庞大的未知,其中他与“好”的言说(那些他支持的,如毛泽东主义论述)之间的关系性质是无法决定的。

比如,在《此处与彼处》,这部“电影”关于从中东地区(1970-1975年)带回来的图像,显然影片的自我疑问,这种从各个方向实施的分离(从此处到彼处,从图像到声音,从1970年到1975年),只是因为“巴勒斯坦革命”这一词组最初作为一个公理发挥作用才成为可能并能被理解,如同它本身不言自明(已经被他人言说的东西,在这里是法塔赫),相对于此的戈达尔既不需要用它来定义自身(说自己信奉这个事业),也不需要加入他的立场,或是将其变得可信或感人。学校的逻辑始终是:课程已被确定。

2. 学校是一个最典型的场所,其中老师无需表明自己的知识和信念从何而来。学校不是一个学生用来重新灌输、利用并将自己被灌输的知识加以测验的地方。在老师的知识之下,学生的所获之上,是一片空白。这个无人之境的问题是戈达尔目前所避讳的:也就是知识的获取(精神)。他感兴趣的只是它的(再)传播(字母)。

然而,在每一种教学法中,会有一些正面的价值和内容被传递。戈达尔式的教学法也不例外。没有一部“后68”的电影不将自己置于——不贬义地说——一种权杖话语(discours du manche2)之内(以及其保护之下)。让我们回顾:《真理》和《东风》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治(中国的立场),《斗争在意大利》中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课,《一切安好》中布莱希特关于“革命中知识分子的角色”的课,以及近期《第二号》中,女性主义论述的片断(杰梅茵·格里尔)。权杖话语不是一种掌握权力的言说,而是权力本身的言说:暴力、独断、挑衅。如其所示,权杖话语在手间交换,但总是自上而下,快速地发出指控。不断接续的羞耻:作为影迷、作为苏联派修正主义者、作为和大众隔绝之人、作为男性沙文主义者。受虐狂。

戈达尔不是这个他要求我们去服从的言说的持有者——更非其始创者,鉴于他没有想象力——他更像是它的补课教师。一个包含三重元素的结构被确立,一出小小的三人戏剧,其中在教师(其实只是补课教师)和学生(其实只重复其课程)之外还有权力的加入,要求必须重复权杖的言说,而“教师”和“学生”必须对此服从,无论有多不平等,而言说就这样霸凌他们。

银幕,随即变成了这种霸凌的现场,很快便变成酷刑。电影成为了一场地狱式的三角关系的场面调度。两个问题被彻底排除出了约定:即言说的制造(“正确的思想从哪里来?”)以及对它的赞同(“如何分辨一个真的思想和一个正确的思想?”)。在这里,补课教师象征着一个既谦虚又专制的形象:他要求学生背诵自己不想学习的课程。在工厂中,他可以是一位工头:戈达尔,一个专制的小老板。

这个权杖话语还有另一重特征。自1968年以来,它被系统性地赋予了女性的声音。原因在于,戈达尔式教学法须要根据性别来进行角色和言说的分配。男性的话语,女性的论述。那个去训斥、纠正、指导、说教、解释、推论乃至恐吓的声音,始终是女性的声音。而如果这个声音开始谈论具体的关于女性的议题,她的语调依旧是武断的、略带演说式的,相对于那种哀愁的、日常式的自然主义。戈达尔不拍摄任何无法被言说或讨论的反抗,当它们还未找到自己的言语、理论、尤其还有修辞时。在《一切安好》中,我们看到简·方达饰演的角色很快由不耐烦,变成对这种不耐烦的理论分析。在论述之下什么也没有。

3. 对于教师和学生来说,每一个学年都会带来重新开始的假象(“重返校园”的时间),好似一切归零。无知识的零度,黑板的空白。在这里,学校——这个让人重新开始,让黑板一次次被擦除的地方,这个阴郁的、充满未尽职责的地方,生命的短暂途径之地——是一个富有执念的地方。

自他的第一部电影开始,戈达尔便对“讲一个故事”,以及“从前有一个 / 到了最后”这类说辞深恶痛绝。离开电影院,也意味着远离曾由老人弗里茨·朗在《蔑视》中生动讲述的义务:“做事要有始有终。” 学校和电影的本质区别在于,你不需要讨好或谄媚你的学生,因为学校是强制性的:国家要求所有的孩子上学。而在电影院中,为了留住观众,你必须给他们一些东西去看并且相信。你必须给他们讲故事(夸大其词)。因此,不断累积的图像、歇斯底里、保留、算计的效果、释放、圆满结局:情感宣泄。学校的特权在于学生必须留在那里,并且要牢记其被教导的,而教师则需记住自己的知识(他什么也不说),并将坏学生处罚留校。

看管,回归 GARDER, RENDRE 

学校是将最大数量的人群长时间留住的最佳场所。它正是延迟的场所,延异(différance)的场所。因为留下(retenir)意味着去看管(garder),但也有延迟(retarder)之意。留住一群学生,不断延迟,防止他们过快地从一个图像看向另一个,从一个声音来到另一个,防止过快地观看,过早地给出结论,以为自己已经解决了电影,却还没意识到这些图像和声音的安排中充满了复杂性和严肃性,并且远不纯真。学校能倾覆迷影,将一只手套由内而外翻转出来(我们现在明白了,这其实是同一只手套),花一切所需的时间去实现这场逆转。这就是为什么在戈达尔式教学法中,它总是要回归到图像和声音中,去给它们命名,重复它们,就它们而评论、反思和批评,如同它们是深不可测的谜团:为了不忽视它们,密切地看着它们,把持住它们。

一种自慰式的教学法?毫无疑问。它的地平线,它的极限,是谜团中的谜团:静态摄影的斯芬克斯谜语。什么能够违抗智力且永不耗尽它,什么能够留住目光和意义,并固定住窥视冲动(la pulsion scopique):运动的延迟。

因为戈达尔向我们说话的地方,他呼唤我们的地方,显然不是从他的职业舒适区中出发,甚至也不是他个人的研究领域。这是一个中间地带;严格意义上,是介于三者之间的地带。这个行不通的地带同时拥抱了静态摄影(十九世纪艺术)、电影(“二十世纪艺术”)和电视(二十一世纪)。摄影:一劳永逸地留住(待处理的遗体)。电影:留住一个瞬间(死亡的进行时)。电视:什么也不留下(致命的滚动,图像的大出血)。戈达尔为其他图像和声音的操纵者带路,因为他对任何企图建立或保留所谓电影“特性”的论述表达绝对的蔑视。只需要看他如何同时为相片和电视图像找到一个地方,将它们安然地栽种到电影银幕之中。因此,电影不再具备所谓特性,使其能够欢迎那些不为其所创作的图像:《第二号》。他的作品淘汰了普通观众的天真论述(“对我来说,电影是这个”)、电影从业者的功利言说(“你必须拍这样的电影”)、以及学院批评家符号学式的启蒙言说(“电影-效果是这么产生的”)。

正如我们在本文开篇所言,电影院是个坏地方,一个充满罪恶和魔术的地方。罪恶:图像和声音从真实的生命中被夺走(被接住、偷窃、引渡、抓取)。魔术:它们在另一个地方(即电影院)被展出,带给观看它们的人们以快感(jouissance)。这一交换的受惠者:电影人。这一场景的转换,便是真正的色情所在。

当然,这是一个巴赞式的道德问题。并且,这个象征性的债务事实上是无力偿还的。戈达尔的道路恰好为电影提出了一个本质的问题,一个危机之中的问题,即什么能被称为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电影契约”(contrat filmique)。这个问题似乎只在激进和人种志电影中被考虑,但戈达尔告诉我们,它关乎于拍摄这一动作本身。他有小题大做吗?不能轻浮地认为这样的问题能通过善意和一厢情愿的思考被解决。这个问题将变得不可避免,当传统的被拍摄-拍摄者-观看者契约——即被电影工业所建立的契约(以好莱坞作为象征)——开始瓦解,当作为“同质化的大众家庭艺术”的电影达到危机的临界点,并随之被抛弃之后。戈达尔已经在向我们讲述这一危机,而其中最大的痛苦在于,正是这场危机造就了这位电影人。这个问题在行业的边缘处更加被显著地提及(色情片和激进电影)。

对于戈达尔,留住影像以及观众,将它们钉在一处(正如人们对蝴蝶所做的残忍之事)是一出抑郁且无望的活动。他的教学法只为他拖延了一些时间。比起作为作者现身说法的猥琐,他更倾向于将自己视作保留(rétentions)这一动作的化身。

建立一种新形态的电影契约的不可能性,使得他必须把持住图像和声音,同时等待着去找到能将它们偿还的那个人。戈达尔的电影是关于归还这一主题的痛苦冥想。或者说:关于赔偿(réparation)。去修理,就是为了令图像和声音回归到它们曾被夺走的地方。一个无法根除的幻想。这也意味着要求这些人们去制造自己的图像和声音。没有什么比这种要求更具政治性。

这种归还—赔偿在一部电影中曾有发生,如果一厢情愿地说的话,那便是《此处与彼处》。这些巴勒斯坦男人女人们的图像,由戈达尔和戈兰经由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邀请从中东地区带回,这些被戈达尔保存了五年的图像,它们能归还给谁呢?

还给那些渴望轰动事件的普罗大众?(戈达尔 + 巴勒斯坦 = 独家新闻)还给那些政治化的观众,渴望坚定自己的信念?(戈达尔 + 巴勒斯坦 = 正义 + 艺术)还给曾经邀请他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因为他们的信任,以及他们使拍摄成为可能?(戈达尔 + 巴勒斯坦 = 好的政治宣传)甚至也不是他们。所以呢?

有一天,在1970年到1975年间,戈达尔“发现”素材的音轨没有被完整翻译,其中费达因(Fedayeen)士兵的话没有从阿拉伯语中被翻译过来。说到底,因为没人在意。然而,正如戈达尔所补充的,这些话语被忽视的费达因已然活在被租借的时间之中,已然是活死人。这些费达因——以及其它像他们那样的人——死于1970年。他们被胡赛因的武装屠杀。在这个情境下,制作这部电影(“做事要有始有终”)也就只意味着去翻译这些音轨,确保听见的话被说出。更重要的是:确保人们去听。那些遗留的、曾被看管的东西,能够被解放,被归还,即便为时已晚。最高级的花招:回偿图像和声音,如赐予荣誉一般,赐予死者。


  1. 达内在原文标题中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将théorie(理论)和terroriser(恐怖)组装起来,显然在中文翻译中,不可能完美保留游戏的原貌。 ↩︎
  2. [Discours du manche,字面意思是“把手话语”,是达内创造的新词,其灵感来自法语表达être du côté du manche,“站在把手的一边”,国家文本和词汇资源中心将其定义为“站在那些拥有权力的人一边,站在最强者一边,并从中获得优势。” 正如Bill Krohn和Charles Cameron Ball对这篇文章发表在《电影手册》上的版本所做的(出色)翻译的注释中指出的那样,“manche”还有阳具的意思;discourse du manche “瞥见了拉康对强迫性神经症语言的术语:le discours du Maître(主人的话语)”。](英译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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