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探》:做梦的间谍片

by TWY


严格地说,《密探》(O Agente Secreto, 2025)并不是一部间谍片,但小克莱伯·门多萨将他作为一位观影者的经验转化为一种完整的戏剧法,一种将世界转化为舞台的方式,恢复它的物质性与记忆。如果《巴克劳》(Bacurau, 2019;和儒利亚诺·多赫内利斯合作导演)直接的类型挪用并不显得彻底,那么《密探》则将类型的笔触转变为节奏与形象的逐渐生成。在此,小门多萨将将他深爱的家乡累西腓,转变为一幅1970年代材质、音乐和肖像的巨大拼贴画。瓦格纳·莫拉饰演的马塞洛是否真的是一位“密探”?并不重要。但重要的是用那种方式拍摄他。让我们回溯至希区柯克,以及他所创造的当代间谍电影的真正母版——一场错认身份的场面调度游戏。

但《密探》的主人公的确正在被什么追逐,可以称之为军事独裁的幽灵,因此为了呈现动作、强化生活在歇斯底里中的体验,拍一部间谍片就成了唯一选择。在夜路中驾车、使用公共电话与熟人联络、造访一群共友的秘密会议——只有间谍片的方式能够拍摄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空间与身体的关系,为此场景中使用了深邃的黑色与危险的红黄配色。门多萨希望他的观众去联想自己观看这些类型片的经验,因为正如塞尔日·达内所言,歇斯底里症“没有观者的位置便无法实现”,而“虚构是一种权力结构。”1 在《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 1959)中,加里·格兰特必须主动承受“乔治·卡普兰”,一个不存在的身份,被冷战的情报争斗无意间强加给他。而在累西腓,虚构与现实同样交错,生活中的每一个面向都被双重性所困扰。影片的三章结构用妙语连接起主题:辨识一个梦魇,并将一段的个人经验“输血”为历史,如同是一个男孩在回忆他的父亲——那位一直缺席的人——仿佛他已然是一位电影中的人物。

小门多萨的第一个策略:让陌生的身体肆意出现、激增。奇怪的配角随处可见,组成群戏演员的团体,狂欢节的背景因此也是为了有名或无名的角色得以聚集在一起。《舍间声响》(O Som ao Redor, 2012)的画布变得更为庞大,我们始终难以预料何时会突然剪接到邻处(有时甚至非常遥远),被困在一些陌生的故事中,再被拉回主线,意识到世界中存在着更庞大的网络。“邻里”的观念不再受限于前作中的物理空间,而是延伸至任意一个镜头即将揭示之处。情节的稀薄,加倍反衬了镜头接续的快速,其中我们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认识新的面孔。

其次,叙事的抽象结构被转化为实际的形象,尽管这些形象看似是一些闲笔。每一个新的图像和空间都掷出一颗骰子。当马塞洛抵达自己在累西腓的临时公寓时,观众和男主人公意外发现了一个奇怪生物:一只长着两个头的黑猫,必须亲眼目睹才可相信。在全景镜头中,猫咪看似平常,只有镜头凑近细看才会惊现其异样之处。对柯南伯格或日本特摄片的致敬?从何塞·莫金卡·马林斯开始,巴西电影向来从恐怖电影中汲取灵感。带着这种创造银幕形象的乐趣,我们看到电影如何想象自身的叙述体,将其涂绘成小型的美丽怪物——对恐怖片的致敬才刚刚开始。如果猫咪用其字面意义的象征形象惊吓我们,其它的想象很快来到:双重身接踵而至,也表现为裂焦镜头和打电话时的分屏。好奇:有三只眼睛的猫如何看待世界?当然,就像电影史上那只三颗眼睛的怪物:新艺拉玛系统(Cinerama),透过三台放映机合成变形宽银幕图像——小门多萨对这一格式了如指掌。宽银幕成为了一块充满想象的画布:一个从边缘渗透至银幕的世界,布满留白、暗部与空间,尚待被想象、入侵、占有。未尽的线索遍布画面,形成暗中的网络,逐渐渗入叙事。总是有两条线并行运转,通过镜头的组接建立联系,却在现实中始终断裂——在角色的真名与化名之间,在影像与幽灵之间。

在电影丰富的配角人物中,一个主题很快浮现出来:父与子。从两位雇佣杀手、警探和搭档、到马塞洛过去的学术对手,一系列父子似的形象,无论是血缘与否,贯穿多个叙事支线,被作者视为一种人类的确定性存在。作为图像与象征,这些角色在叙事中形成一种神秘的对位,成为了填满银幕的形象。正如让-克洛德·比埃特在谈到雅克·特纳的《威奇托》(Wichita, 1955)时写道其“两个兄弟”的主题:“这不仅仅是剧本的巧思,更是场面调度中的基本主题”,因为这个主题同时也成为了形象机制,为银幕创造身体和经验之间的相似和差异。2在马塞洛故事的所经之处,从过去到未来,电影不断与这些镜像相遇,直到眩晕的尾声。最终,这个主题也必须加诸于演员本身:马塞洛儿子成年后,也由瓦格纳·莫拉自己饰演。

而为了完成这段对历史证据与历史虚构的追寻,作者也需要拍摄两部电影。当马塞洛走进累西腓市中心的圣路易影院时,小门多萨的影迷会立刻认出《幽灵肖像》(Retratos Fantasmas, 2023)中出现的著名电影宫。《幽灵肖像》不仅记述了一段段累西腓的家庭记忆、影迷情结和城市的影像档案,也描绘了小门多萨作为导演的轨迹,他的作品从自家的居所出发(如《舍间声响》和《水瓶座》(Aquarius, 2016)),扩展到整座城市。这部论文电影也成为了《密探》背后的万能钥匙,一个为未来观众留下的档案。电影中那位可亲的亚历山大先生(卡洛斯·弗朗西斯)——马塞洛亡妻的父亲、圣路易影院的放映员——其灵感显然来源于《幽灵肖像》中“艺术宫”影院的那位亚历山大先生。早年在这座影院关闭之前,小门多萨曾详细拍摄过这位老放映员,并和他建立起动人友谊。当我们重看那卷录像,看到年轻时的作者(显然是一位狂热的迷影者)穿越于这家空荡影院的楼梯与走道,似乎模仿着《闪灵》(The Shining, 1980)中远望酒店的步伐,我们已然能想象它化成为秘密会面的场所,一个藏匿在银幕虚构背后的历史投影。《密探》唤起我们对过往谍战作品的感觉,尽管它从未真正“成为”间谍片,导演也将其连接至自己的旧影像:这些个人记忆,首先必须作为“虚构”被观看。当我们看到那位真实的亚历山大先生的影像时,似乎在直觉中就能明白:他早已做好了成为虚构人物的准备。

既然小门多萨的电影有着严格的空间处理,那么从《幽灵肖像》到《密探》,每一次当我们和角色从一个漫长的场景中离开,就好像我们已经离开了一次电影院。电影总是要先“耗尽”一个场景,才会去到别处。中场休息:我们站在影厅前,面对着街道,而外面灯光的质感已然改变,行人的步伐莫名地变得有戏剧性,我们的眼睛开始不自主地对现实世界做出各种镜头运动,尤其是当我们望向刚和我们一同离场的观众,刚刚离开一场短暂的集体幻想。这里或许会存在一些妄想症,一些恐惧,但永远夹杂着一种着迷,因为刚刚结束的电影正在塑造我们的现实。丹尼斯·林在谈论洪常秀电影中离开电影院的动作时,也如此写道:“那些离开影院的人可以说是跨越了两种现实:他们刚刚跨入的物质现实世界依旧被属于光和影的精神世界所牵连,并因此向那第一重现实投射出影响。”3(在戛纳电影节颁奖后,洪常秀也作为评审团成员公开表达了对《密探》的喜爱。)在小门多萨的电影中,我们会一次次离开并重返影院。实际上,我们刚刚走出一座影厅,便立刻转场去了下一个。在一个片段中,马塞洛走出圣路易影院,立刻被门口狂欢节的人潮所淹没。我们甚至会在角色之间转换——突然陷入到街上一位陌生人的命运之中,只因刚刚看过他所看之物,他血淋淋的步伐将污浊的血液输入到观众体内。最终,在那希区柯克式的转折中,一次美丽的移情揭示了理解历史的唯一路径:不止一个人在看。


  1. Daney, Serge. “Anti-Retro (Continued) and the Critical Function (Conclusion).” The Cinema House & The World, Vol.1: The Cahiers du cinéma Years, 1962-1981. Trans. Christine Pichini. Semiotext(e). Pg. 353. ↩︎
  2. Biette, Jean-Claude. “Rewatching Wichita.Cahiers du cinéma, No. 281, October 1977. Trans. Srikanth Srinivasan. https://theseventhart.info/2021/05/25/rewatching-wichita/ ↩︎
  3. Lim, Dennis. Tale of Cinema, Fireflies Press. Pg.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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