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出的断臂 ——《遗失的碎片》与《双峰:与火同行》

by TWY


一部作品有不同的版本,在艺术创作中司空见惯:不同的演奏家诠释同一篇乐谱、一本书经过无限种语言的翻译…… 这对于电影也不陌生,但一位画家或许更能了解它的情况,无论是他反复的临摹,或是对同一形象绘制无数次变体。在《双峰》(Twin Peaks, 1990-2017)中,显著地出现了两幅不同版本的劳拉·帕尔默肖像照——而到了《双峰:与火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 1992),它们的位置被调换了。

非官方版本

绝大多数电影的拍摄都会留下残留部分,这些废镜头逐渐被人遗忘乃至销毁,或留存为秘密档案,或在DVD花絮中被单独展出,赤裸在电影的整体之外,没有前后镜头或段落来护佑它。但大卫·林奇珍爱这些碎片,并尽可能地将它们收集起来,并且如一位真正的电影人一样,再度将它们剪辑为作品:本文正是要试图以这样的立场讨论《双峰:遗失的碎片》(Twin Peaks: The Missing Pieces),以“近乎”是独立作品的身份。

如同林奇的一位批评者,巴西影评人布鲁诺·安德拉德(Bruno Andrade)曾准确分析的那样,林奇电影通常的创作方法是由多变少:首先写作过量的剧本,再通过剪辑删去边缘情节,最终得到相对顺畅的叙事,尽管这在安德拉德看来,已经导致“影片的宇宙超出其结构的逻辑”;只有《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 2001)经由相反的路线,以从少变多(从未完成的试播集到后期精确的补拍),通过“基于同一方向的运动”来建立电影,因而是真正的杰作。1从个人角度来说,我并不认同安德拉德——这位老道的敌手——对部分作品的裁决,但这种令世界“超出其结构”范围的思想,的确恰如其分地解释了林奇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分裂和未完成。

1991年秋天,带着对一位角色的念想,大卫·林奇拍摄了《与火同行》。在没有马克·弗罗斯特参与的情况下,林奇和编剧罗伯特·恩格斯(Robert Engels)共同撰写了一份超过180页的剧本初稿,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劳拉·帕尔默被谋杀前七天在双峰镇所发生的事件,并以一年前在毗邻的鹿草镇发生的特蕾莎·班克斯谋杀案及相应调查作为序幕。这次拍摄召集了剧集大多数的原班人马,并以雪莉·李扮演的劳拉作为毋庸置疑的中心。根据粉丝杂志 The Blue Rose Magazine 主编斯考特·瑞恩(Scott Ryan)关于本片的专著《你的劳拉不见了》(Your Laura Disappeared)中对剪辑师玛丽·斯威尼(Mary Sweeney)的采访,影片的拍摄剧本为125页,不包括林奇在现场即兴创作的部分,第一版剪辑大约为五小时半(斯威尼:“第一版永远非常难看”),包含了绝大多数剧集的人物。2 顺带一提,拍摄当时的华盛顿州阳光明媚,明显和1990年试播集中属于二月冬季的雾天有着显著差异,但我们很难想象一部如此黑暗的电影如果在那样的天气下被拍摄,会如何加倍地阴郁。

长话短说,为了满足与新线影业签订的合约,林奇最终必须提交一部不多于135分钟的成片,这也是他和斯威尼所做的,代价则是将一众双峰熟面孔的戏份全数从正片中删除,其中尤其包括唐·戴维斯扮演的加兰·布里吉斯上校、迈克尔·昂吉恩扮演的哈利·S·杜鲁门警长、陈冲扮演的乔西、以及杰克·南斯扮演的彼得·马泰尔——本片是这四位演员在整个双峰世界的最后一次演出。据斯威尼说,在删除了这些“碎片”后,影片依旧长达三个半小时,至于它如何被继续浓缩为我们今天熟知的模样,那便是剪辑台上的秘密了(这是斯威尼剪辑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在这之前她剪辑了《双峰》第二季令人不寒而栗的第七集——凶手的揭露)。

林奇当然热爱《双峰》的演员,并逐一向所有人致电这一坏消息,但林奇恐怕早已知道《与火同行》注定的命运(斯威尼:“我不知道他何时意识到了这点,很可能是在拍摄期间”):它无法饱满且诚实地容纳上述的角色,影片的动向需要发生巨大的改变,不是一部“《双峰》电影”,而是关于劳拉·帕尔默的电影。这并非林奇第一次或最后一次通过剪辑改写一部作品的构思,同样也不是《双峰》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撕裂,但与剧集的走向被电视高层要求改写,变成第二季后半段的跳梁小丑,并最终被抛弃的命运不同,这一次是林奇自己选择卸下右臂,而《与火同行》通过将设想中的小镇群像部分脱离,聚焦到它真正的核心中——难道不正是劳拉·帕尔默需要在影片中对抗的,那个愈发孤独的世界吗?

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

这次分裂诞生了两部电影:1992年的《与火同行》和2014年的《遗失的碎片》,两部从方法论上截然相反的影片。奇特的是,在为蓝光碟套装重新梳理删减素材的机会到来后,林奇并不制作所谓的“加长版”,而是为旧素材制造新的语境。需要指出的是,据瑞恩书中记载,这些素材的版权并不归属于林奇,因此为了删减片段合集能被发行在影碟中,相关的影业公司和个人进行了至少五六年的谈判,而《双峰》粉丝自打九零年代末就打听到了消息,不断呼吁片段的放出,其中名为Dugpa的粉丝网站对于这些片段的出土更是功不可没。

通过采样不同景别、不同情动价值的片段,我们能够分辨出作者如何思考影像和声音的分布,以及它们带来的具象感受。如果说《与火同行》加速坠入到一个痛苦宇宙中,《遗失的碎片》则选择了一种更为平视的目光,尽管也没有所谓的疏离,只是沉默地忍受宇宙中的这一切——这是塞尔日·达内所谓的“台风”理论的绝佳实践(该理论曾被克莱尔·德尼口述3):面对一场台风有两种电影人,第一种选择只身冲入风眼中(尼古拉斯·雷),甚至不管自己死活,第二种则更愿意留在外部,完整观察它的形状(霍华德·霍克斯)……《双峰:回归》(Twin Peaks: The Return, 2017)第十一集中有两个镜头完美地示范了这套二元:在第一个特写镜头中,林奇饰演的戈登·科尔直着身子,几乎要被吸入一条空中的漩涡,我们看不清他的脸,除了眼前的白光和眩晕;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镜头里,我们只能看到远处的一个穿西服的老头在双手起舞,天空除了蓝天白云什么也没有。

取决于你对极端气候的喜好,《遗失的碎片》或许是更有“观赏性”的一集《双峰》,因为它抛弃了《与火同行》那强大的情感重压,然而后者正是林奇在去除了近两小时的片段后,抵达的对自身使命的压缩——劳拉·帕尔默的使命,一个游走在过量的痛苦与幻想的极乐中不断纠缠的女孩,她的引力令双峰镇坍缩,也让电影步入了极端情感的逻辑中。当然可以进行实验,再度将二者拼凑起来,试图找回剧本原先的设想(但它只可能是“非官方版本”),但我们必须清楚这些设想已经在剪辑时被搅动,尤其是在《与火同行》中,劳拉内心的声音疯狂地令影片发生响动,并在影片的末端几乎将空间吞噬。事实上,这种脉冲已经预演了《穆赫兰道》非线性的结尾,当我们翻阅戴安·希尔温破碎心灵的回忆时,我们看到的是一连串经由她的幻想被连接的世界片断:打碎的玻璃瓶、蓝色钥匙和电话闹铃成为了蒙太奇的通道。

在《与火同行》的结尾,一切都在疯狂加速中,绝对无法扭转。反过来,作为一部“独立”成片的电影,《遗失的碎片》有着任何林奇长片都没有的干练节奏:每一个场景都被均匀地排布,镜头的完整性通透明亮,并且人物主体和叙事弱化,更加凸显了场景自身的时空。更关键地,和正片相比,它的结尾段落是沉着且缓慢的,似乎想要避免任何情节剧(即死亡)的张力。基于上述原因,这九十分钟或许是自打1990年4月的试播集以来,我们首次看到了一个完全“真实”的,未经过任何过滤的《双峰》世界,既不是一部公共台肥皂剧过滤之下的《双峰》,也非那个被反讽的鹿草镇,或是被劳拉的内心世界所笼罩的《与火同行》。

然而,《遗失的碎片》终究是一部电影溢出的部分,就像劳拉的秘密日记被利兰撕掉了几页一样,如果被撕去部分的秘密组成了《与火同行》飞舞的碎屑和意识本身的火焰,这些依旧钉在书脊上的纸页则包含了对残缺部分的可怕回忆。事实上,剪辑《遗失的碎片》令林奇找到了重新进入《双峰》的入口——一部短篇故事集,并且在画外指示着一个更大的故事。这个世界找到一种全新的音调和步伐,并以黑场强调事件的独立性。这也是为何独立地观看两部作品更加让我们一窥《双峰》的秘密:它是培根式的三联画,其中将图像分隔开的画板之间有着强烈的关系。

Part 7, Twin Peaks: The Return

《遗失的碎片》充满了孔洞、褶皱和其它断裂之处,我们首先惊讶于剪辑带来的效果:仅仅是将场景按照剧本原先的顺序安放下来,并“抽走”本就不在这里的“正片”,我们却突然获得了这个宇宙的另一面,充满静谧的气氛和被隐藏的角落。人物来到一个地方,但我们没有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便走了出来。接下来,我们继续发现图像中的更多异样:《与火同行》钟爱大特写的直观感受,或是被斯威尼称之为“情感的音乐”的关系;在这里,则是充满银幕的完整空间,只有简洁的剪辑;除了在正片中无缘得见的段落以外,还有那些本来就发生过的事,被从另一个角度拍摄,或者呈现为某种更不完美的版本:对白的节奏不及正片那么准确,或是在节奏上不那么贴合……

这种容错的倾向更具体表现在人物的入画前或出画后,林奇留出了稍多一些的镜头空白。声音也少了正片突如其来的起伏和情绪脉冲,而是静悄悄地等着什么的发生或不发生。

Missing Piece #2

在影片伊始不久,在克里斯·艾塞克和基弗·萨瑟兰之间有一段不错的对话,尴尬但是有效:艾塞克说:“让我们去肥鳟鱼拖车公园看日出吧”;萨瑟兰:“德斯蒙德探员,你在跟我对暗号吗?”;艾塞克:“不,萨姆,我说的是大白话,我说的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当然,就算把这段话加进正片中,应该也不会阻止影迷们去解读各处的潜在密码。接下来,艾塞克和那位坏脾气警长的冗长打斗戏是这部电影的第一场重头戏,显然启发了第三季剧集中邪恶库珀史诗级的掰手腕竞赛。当然,如果你对大男子主义不感兴趣,这场笨拙的决斗还给予我们观看一些围观群众的时刻:在《与火同行》正片中仅出镜几秒钟的一位无名FBI卡车司机,这位叫史蒂文·比尔德(Steven Beard)的非职业演员在此留下了一副淡定的扑克脸,难忘地浮游在两位男子的搏斗之后。

试论主观性

纵然有这些美妙之处,对于林奇来说,《遗失的碎片》恐怕还是无法被称作完整的电影长片,我们也不可能用这部作品的审美标准来要求《双峰》或者林奇的其它创作,因为它们基于不同的灵感。事实便是,对于林奇,也许还有我们来说,他的困惑始终是:情感的出口在何处?而答案往往是:我们以某一个人的视角在看,因而这个出口是她,一个确切的存在。这位导演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迷恋于无限延长的叙事,正如约翰·佐恩(John Thorne)在他对《穆赫兰道》的分析中所提的那样,一旦某个故事需要一个确切的结尾时,林奇总是需要找到一个强烈的压缩点,不仅收束故事中的元素,还要找回这些情感的源头——这一切显然都始于《与火同行》。4在这之后,所有的林奇的长片无一例外都以某个单一主体的内心世界作为驱动,基于这种淳朴乃至保守的肯定性思维,这位导演试图驾驭着眼前的世界。肯定性的危险:我们有时会失望地看到这位导演看似盲目地对一些事物表达好奇甚至支持(NFT虚拟收藏品、AI图像修复技术、甚至特朗普——虽然他很快收回了被误解的言论,并呼吁这位总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林奇将灵感确立在某种肯定性之上,因此对他而言,《与火同行》一定不是“对乱伦父亲或小镇阴暗面的批判”,而是去证实“李兰这么做了”。事情往往必须这么开始,以一个肯定句:“这再次发生了。” 关于批判的事情,林奇向来交给观众,这位“缺乏政治性”的导演或许启发了数目最庞大的关于美国电影的政治讨论,从外部剖析了内部的主观意识。

一个关于主观性的形式问题便浮现了上来。没人希望电影成为某种第一人称的实况录像,但比如,在观众回溯《穆赫兰道》时,如果按照约定俗成的假设,用一位女演员的主观视角将每个图像符号化,尽管能够自圆其说,却也显得有些短视。然而矛盾的是,观看电影的实际感受很快就超出了这种语言的范畴,而是被形式本体所推动,其中我们并不真的区分影片与人物不同的主观动机,因为主体人物并不朝着摄影机诉说,她仅仅是被影片所携带,并在其内部中形成现实生活,无法被分离出来。人物的意识对世界进行了过滤,但这种过滤仍旧关于取景和形状,它在不抹除世界的前提下扩大了画外的朦胧,溢出来一大块或许已经消失的碎片,如同一个特写镜头和全景镜头的关系。

在《与火同行》中,林奇事实上呈现了两种不同的主观性:其邪恶的鹿草镇实现了某个未知个体对世界的修辞(某种程度上是《双峰》自身),很快便在自我耗尽中告终;另一边,劳拉·帕尔默对世界的扭曲只是透过其情动强度,随着痛苦的逐渐上升变得歇斯底里。《与火同行》中的几乎一切场景都由角色触发,尤其是闪回片段:在十字路口和独臂人MIKE的对峙不仅导致了利兰的敞篷车的引擎燃烧起来,座位上乘客的回忆同样如被电击般喷涌而出,对于利兰是他和特蕾莎·班克斯的幽会以及之后的谋杀,劳拉则在当晚看见回忆中的班克斯戴着猫头鹰戒指。《电影手册》的影评人则进一步指出,当林奇删去了劳拉一行人从路屋酒吧驱车来到加拿大边境的地下场所的完整片段后,影片留下来的那一刀剪辑,从朱莉·克鲁兹的悲伤歌曲直接剪切至林奇本人编排的金属摇滚,不仅从忧郁的“蓝色”剪至眩晕的红光,也是直接将劳拉自身的一体两面连在了一起。5

这些倾向在《遗失的碎片》中并不存在,哪怕是鹿草镇在这里也“友好”了一些,而我们也可以对比由《内陆帝国》(Inland Empire, 2006)的额外片段剪辑而来的《发生过的更多事》(More Things That Happened, 2007):同样地,前者的蒙太奇因洛杉矶的尼基·格蕾丝和波兰的无名迷失女孩之间终将发生的精神感应而打开,经过层层的密道与电路连接,而后者则严格地按照场景自身,还原事件的本体,甚至还有看似完全独立的部分。

More Things That Happened

碎片的独立与联结

跟随一个人走入到森林中,当她迷失在黑暗中时,电影自身也将跟随她进入黑色,任由其所接收的东西干扰影片的整体信号,这正是安德拉德所说的,宇宙从影片的结构中溢出的现象了。就如大卫·鲍伊饰演的菲利普·杰弗里斯在《与火同行》中短路般的登场,在抛出一些零碎的线索后便在电流中消失,但《遗失的碎片》还原了所谓的真实时间,不再贴合杰弗里斯所感受的主观时空,用连续几个完整的场景记录下他的奇遇,以摄影机精确冷冽的角度,尽管那可能不是林奇在一部“电影”中想要的——他对于“电影”的定义,是真正地和人物站在一起。事实上,《遗失的碎片》的镜头,即便从摄影机的记录性上更加理想,但对于《与火同行》中那个世界的表达,却完全是次要的。

不少影迷尤其因为劳拉和唐娜在海沃德家的温暖小聚未能出现在正片中而感到遗憾,这场戏还包含了海沃德医生可爱的魔术表演、唐娜母亲艾琳的糕点、以及“天使将会回归”的奇迹信号。删去这段女孩之间十分珍贵的记忆,或许有些残酷,但无疑也加强了《与火同行》中劳拉在门前的哭诉:“唐娜,你是不是还是… 我最好的朋友?”,此情此景因为只持续了一瞬,在唐娜打开门的瞬间爆发强大的力量(在第三季中,戈登也直观感受过这种信号);以及紧接着的,李兰·帕尔默在餐桌前的恐怖之声:“去洗你的手!” 因为极端情感支配着《与火同行》,这样的时刻对劳拉而言,仍不足以治愈她的孤独,无法令她脱离到全景镜头中,认真地看一眼唐娜善良的父母,此时的我们就像劳拉的朋友一样,无法招架这一系列的感受。而当将这场戏单独抽离出来观看,海沃德夫妇对这个女孩处境的无知,因为失去了反打镜头变得更加令人心痛,更令人回想起第二季末尾那出狗血的家庭闹剧,尽管此时一切尚未发生,但如果说什么造就了《双峰》,那必然是因为它记得一切,包括尚未发生的事情。在段落的末尾,当劳拉对着唐娜的家门喊出“我就是小松糕!”(“I am the Muffin!”)的宣言后,一个不可思议的黑场直接把我们带入了红房间。

《遗失的碎片》的末尾段落,准确地说,即正片中劳拉之死当晚的那些段落,异如往常地表现为一种非凡的缄默,让我们想起了《双峰》真正的结局。“晚安,劳拉。” 鲍比对女友最后的临别之词,同样发生在画外。在同期声录音中,这句“劳拉”突然显现出一种不解的憔悴,似乎源自不准确的录制或表演,抑或是鲍比突然间流露的温情,如他的上校父亲一般——坐在客厅里静静地朗诵《圣经》的最后一书《新约·启示录》,这也是戴维斯作为演员最后一次出现在《双峰》之中,尽管他的故事还未完待续。事实上,在这场地下室的最后拥抱中,平常大大咧咧的演员达纳·艾希布鲁克从未显现出这般柔弱的气息。林奇甚至挑选了一个不那么准确的机位,把劳拉和鲍比的离别留在了画外,在二人出画后给布里格斯家的厨房留下几秒略显尴尬的尾音,但它在镜头短暂且错位的停留中显现出现实的美。在此之前,同样缺少人烟的还有双R餐厅,在一个无人光顾的午间,也因从前两季的摄影棚布景回归到华盛顿北本德市的原取景地而突然地真实起来,取消了那加州式的光线。在高处往下的全景镜头中,餐厅的午后像诺玛·詹宁斯的扮演者佩吉·利普顿一样带着沧桑和倦怠的美丽。

Missing Pieces #28 & #13

且说当布里格斯上校继续他沉静的念读:

接着,我看见天上有另一个大而奇妙的征兆:有七位天使带着最后的七样灾害,因为神的愤怒就在这些灾害中完结了。我又看见一片好像混着火的玻璃海,那些胜过了兽和兽像以及牠名字数目的人……6

这或许是为那盛怒中的,即将死去的女孩发出那并没有神的回声的共鸣(在正片中,是劳拉自己召唤了天使),场景突然来到了双峰镇警局中,坐在熟悉位置上的露西似乎听见了什么:是对上一个镜头某种冥冥之中的回响吗?在1989年2月23日的夜晚时分,一切的预兆都只剩下那轻轻的细语和长久的沉默,当然,也有人在传出信号,只是很难被听见——现在我们意识到了,整部《遗失的碎片》正是一块被驱逐出去,漂浮在正片那孤立的圆形之彼的巨大画外,我们多么希望这些信号能被传送到那已然处在暴风眼中的女孩那里。但劳拉需要亲自直视那位恶魔。只有碎片能彼此依伴,当然,露西并不是真的听到了上校所念的话语,感受到了大事不妙的前兆,她听着的只是地下室中安迪和警长在闭路广播中的通话。但还记得我们反复提到的信号这一回事吗?双峰镇警局发生了细小的错乱:露西继续在广播里对着楼下的警长唠叨,然而警长却已经上楼,露西抬起头吓了一跳,接着试图和安迪通话,但安迪已经在广播里听到露西的叫喊,急匆匆跑上楼…… 所有人都没听到该听的话,都以为对方还留在话语的同一层——该场景将在25年后重演一遍。在林奇的电影中,为了搜寻到准确的频道,或从画内看向画外,需要长久的努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木头女士。《与火同行》正片的尾声准确地将落脚点放在了夜晚森林边与詹姆斯的短暂时刻中,这场六分钟的段落似乎持续了一整晚——在詹姆斯这里,我们真正看到了感知他人痛苦的巨大困难。

那么劳拉·帕尔默呢?透过风扇的电流声,雪莉·李那难以置信地咧开的嘴巴,一排恐怖的白牙和冰冻般的笑,我们必须亲眼见证。帕尔默一家疯狂的挪威语练习,快乐埋藏着餐桌底下的邪恶,利兰的脚步发出了轻微的地震。四散在片中的萨拉与她的香烟。属于《与火同行》的情感在这里继续强烈地存在着,飘荡着的画外之音不断将我们拉回那个巨大的黑洞中,但这只会持续一会儿,几个镜头即可。如果这部“残片”缺乏什么,那或许是林奇在电影中最看重的情感收束,而这里它却如此奇怪地被无事发生的时刻吸引,或是那些残存在身体内部的种子:安妮和戴尔·库珀从红房间返回的后续十分突兀地被安置在影片结尾,似乎属于另一部作品(其实正是),而这已然是一串串幽灵身一般的影像,我们则像那个搞不懂木材尺寸的老头戴尔·米布勒一样,怎么测量或拼装,都觉得有点奇怪。

但如果本属于同一部电影的段落必须再度被分裂成两个分身,一如《双峰》的古老主题,那是因为我们需要再次凝望自己和那位死者的距离。在《遗失的碎片》中,世界被归还至原位。至此,一切都已经做好迎接回归的准备。

Missing Piece #31

  1. 安德拉德的评论出自他的Letterboxd账号,尽管乃不太正统的引用出处,但我认为还是颇有价值。https://letterboxd.com/timeistheking/film/mulholland-drive/ ↩︎
  2. Ryan, Scott. Fire Walk With Me: Your Laura Disappeared. Fayetteville Mafia Press, 2022. ↩︎
  3. Claire Denis – Vidéo Club:https://youtu.be/6sFOZw3o5OQ?si=V4ed5jagPcor625P ↩︎
  4. Thorne, John. Devious Dreams: Reimagining David Lynch’s Mulholland Drive. John Thorne, 2024. ↩︎
  5. du Mesnildot, Stéphane. “Dernières nouvelles de Laura Palmer,” Cahiers du cinéma n.703, Septembre 2014. (感谢Olafisaac提供原文本) ↩︎
  6. 《新约·启示录》15:1-2,CSBT译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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