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与假杂志图书馆（JIAZAZHI BOOKS）合作的泰德·芬特作品放映的推荐语。购票链接：The PO

by TWY

---

对于一位有轻度阅读障碍的观者来说，能从书本中真正“获得”什么东西的体验，或许只发生在对书中文本的眷抄、翻译或引用之中。不然的话，只是面对书架，默默接受某种广泛的恋物癖，在临睡前把晦涩的读物当成催眠的一部分，倒也是不赖。因此，泰德·芬特的《古典时期》缓慢地成为了一种令人欣慰的创作——仅仅62分钟的片长，你几乎可以每天重看一遍并看到更多东西。放映这部电影也是为了强迫自身去完成某种调查：终于去翻开一本你从未读过的经典名著，或者是和朋友完成一些必要的对话，或者是将一部电影强行介绍给一群陌生人。如果这部电影表面上只是一群好友们对一系列古籍和深奥作品的学术讨论，不少东西也在不经意间逃逸出来，让我们发现他们生活中丰富的色彩、介质和噪音。

读书、援引、对话，这些有什么用？这些问题或许不是影片想提出的。让我们换一些别的词：表演、排练、聆听。

影片伊始，在那平凡的室内光线下，演讲台的位置被抹去了其公正性，很快谈话就来到了吵闹的公路旁、一宿未眠后的朦胧时刻、或是那些灯光灰暗的聚餐之后。然而这些场景只是不断在沉默的阅读和气氛微妙的读书会之间展开，允许我们质问它们的意图：其一，影片以及它的人物似乎从未走向任何大学研讨会般的姿态；其二，如果说影片有着一部“知识分子电影”的危险表象，那么它则从未流向那些注定要发生的求爱场景，尽管我们能在画外联想起那些情境，并感叹它的滑稽（在采访中，芬特如是说：“…通常会有一些伍迪·艾伦式的人物，那种哥伦比亚大学的写作教授，你会先看到一场30秒钟的戏，或者类似的，但影片余下的部分只是他在勾引比他年轻得多的女性…”）。它的作者不携带任何讥讽地拍下这一切，他既对专注的研究感兴趣，也珍惜那些短暂的尴尬时刻。一如其前作的片名《短期留宿》（Short Stay, 2016），我们需要用塞尔日·达内对待约翰·福特的方式观看芬特电影中的细小时刻：“看清所有事物所需的时间，代表着恰当的时长和合适的动作。”

在16毫米胶片的影像和精确的同期声中，绘画般的室内光影将视线聚焦在读书者的面孔中，并愿意令空间的别处堕入黑暗，或是用朗读让人物们沉浸在诗篇的节奏中。这些图像和声音的构思，俨然足够证明生活的抽象性，它亦是被人物所忽略（但被我们看见）的日常。但影片并不止于此，因为它同样在无休止的呓语中发现了人物自身的奥秘。首先是在空间中找到光线、阴影和姿态：卡尔（卡尔文·恩吉米）学术讲演的流利度令人惊叹，并且每一次表演总是以一记酝酿已久的“杀手锏”突然终止，介于醍醐灌顶和自作聪明之间，在镜头终止前的一到两秒内抵达尴尬的幽默；抑或是伊芙琳（伊芙琳·艾米莉）面对但丁的文本时真实的困惑，不得不躲到注解中寻求帮助，既然他们不愿意讲述太多自己生活的平凡。另外，当银幕前喋喋不休的钻研发生时，我们又能看到窗外金灿的阳光，或是书架上由典籍、CD和游戏光盘组成的历史拼贴画，或只是去听见最简单的形象特征：每一个人不同的言说方式，有的带着近乎咄咄逼人的权威性，有的则不断在真实的漏词或口吃中寻找自己的语言。

毫无疑问，尽管他轻描淡写地自嘲了知识生活中略显呆板的一面，芬特无疑对这种学术气质感到亲切。作为法语和德语翻译，以及纽约林肯中心电影院的前放映员，芬特在业余时间内追随他崇敬的作者，研究并整理其材料：2014年，在翻译了二十余部让-吕克·戈达尔的短片和录像作品的字幕后，他在MUBI Notebook发表了对戈达尔新作《再见语言》中大部分引用资料的索引（近百种文献，包括电影、音乐和文字），并指出了戈达尔对部分材料的扭曲和篡改；他翻译了让-马里·斯特劳布和达尼埃尔·于伊耶的作品的英文字幕，并为2016年维也纳电影节上二人作品的回顾展编辑了相关书籍，他们的电影无疑也造就了芬特拍摄电影的方法论；近年，他翻译了法国电影理论家妮可·贝内兹（Nicole Brenez）关于电影和身体的重要著作《论普遍的形象与具体的肉身：电影的形象创造》，这本书呼吁我们抛弃七十年代式的教条主义，让我们从每一部电影的自身形象姿态中重新观看。芬特的电影也让我们想起贝内兹对蒙特·赫尔曼电影的论述：人物“只剩下其行为的纯粹功能性”，但表现了“关于一个人如何生活的假说”。

正如当我们翻看一本难懂的书，并看到正文和旁注之间相辅相成的对话（影片中有位角色承认自己相比原文更喜欢阅读注释），如同将《神曲》标题中的“Divina”（献给神的）和“Commedia”（喜剧）拆开且并置，使二者决斗：斯特劳布-于伊耶对阵吕克·穆莱。

援引芬特在他对《再见语言》的长篇注解中所写道的，了解但丁或丹妮斯·莱维托芙的诗歌、天主教和新教之争、费城的城市规划等等内容，“并不会比阅读一本满是注释的《荒原》来得更有效”，也就是说它们并不解锁作品的真正答案——“即便有一些答案，我们也不会知道对应的提问是什么”——但我们能因此更好地欣赏作品如何将文本纳入其整体的蒙太奇之中。正如影片临近末尾时那段精彩但质朴的贝多芬三重奏（Piano Trio in C minor, Op. 1, No. 3: IV. Finale）演出一般，音乐家用娴熟的语言层层拨开这部贝多芬中期作品中的主题、变奏以及倒装，发现每一支乐器，每一只手所承载的声部。乐曲被谱子所示更慢的速度演奏，变为一种日常练习，尚未从古典进入浪漫时期。影片在两个简洁的镜头内完成了对自身脉络的自如梳理，最后一幕则留下关于面孔和阳光的速写：这将会是《外界噪音》（Outside Noise, 2021）的视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