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早翻译的文章之一,原载于《电影手册》第737期社论。
谨以纪念大卫·林奇(1946-2025)。
今天早上我写道:“我试图像往常那样起床洗漱,吃完早点,打扫我的房间,把昨晚做的梦也忘了,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感谢。他作品中的图像和声音一个个在我脑内响起。 从很多年前起,我眼中的大卫·林奇就不再是那个神秘的老头,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作者,对朋友最好的人。喝一杯咖啡的情感强度,在他之后上升到了生与死的层面,在他的作品里,美好和邪恶要比其他地方真实十几倍,他的电影是关于情感的全部频谱。在《双峰:回归》中,他不断地感谢自己生命中的朋友,以「In Memory of」和其它方式。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怎么开口,但我对他只有感谢,这个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by Stéphane Delorme
翻译 TWY
Réel
最后一集《双峰》让我们坠入深渊,对它的讨论永远不会停止。“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是个结局悲惨与否(我们近乎绝望地期待着圆满结局)。这个结局成功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它令我们在世界的角落下沉。它刺穿了表象。它触动我们,让我们在身体中感受到它,感觉到那种创伤,林奇的目的是让我们在现实中有所反应。于是,他有必要让作品变得“真实”。这个伟大的结局做了些什么?在一场非常非常漫长,可以消除一切的行程后,我们进入了看上去真实的双峰镇(双R餐厅从一个特别的视角出现)。两位演员历经许久,从一个荒废的世界归来,发现自己面对面站在萨拉·帕尔默家现实中的主人面前(她在剧中有个令人熟悉的名字,屈梦 “Tremond”)。林奇把我们扔在这一刻,在马路的中央,如库珀和劳拉一样不知所措,于是一种罕见的效应发生了,我们的感官更加敏锐,聆听这寂静的夜晚。就这样,我们呆在这条街上,不论有什么意义,也不论是否能够理解发生了什么。这些人物被投射到了我们的现实中,而我们观众则被投射进了剧集中,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林奇不想抛弃我们,与此相反,他让观众面对自己,“今夕是何年?” 轮到我们来回答:2017年,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毫不夸张地说,这部《双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政治作品。林奇制造了这座无边的巨塔,一座他无法在现实中打造的巨塔:他将它打造在虚构中,一座高达十八集的“巴别塔”,以此来改变我们的生活。这并不是一座汪洋中的小屋,也不是“一切都完美”的天堂,也不只被手戴绿色手套的超级英雄所把守。这座塔在一个“黑暗时代”(dark age)中升起,它的战士支撑着每一场胜利与失败。尽管剧集的结尾令我们感到绝望,但依据爱森斯坦依旧受用的理念,只有一部有着悲惨结局的影片,才能引发一场反叛。这个开放的结局,就如所有伟大的现代作品一样,给予了我们空间,它欢迎我们:并非用拼接碎片来诠释它(这已经够令人激动和充满喜悦),而是让我们来继续。林奇交接了指挥棒,绿色手套被传给了我们:“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人们可以说林奇的目标是关乎伦理的(内心善恶的战斗),或者是抽象的(探讨邪恶的存在形式),但这部《双峰》的挑战在于转移到政治上,这是林奇之前未做过的事。我们从没见过他在作品中展现对这个时代、这个美国的担忧,通过展示对令他作呕的“红脖”白人垃圾或是对愚蠢的持枪暴力的讽刺;以及反过来,对住在拖车公园中,被迫卖血生存的穷人的关注(“fucking government”)。这个世界活在暴力的迫害下,就如米彻姆兄弟之一,在见证了一位开面包车的会计师的暴力后如是说:“现在的人们压力都很大。” 但这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谴责,这部《双峰》就是一位社会运动家的“天启”传单,希望一切都能在灭亡前改变。林奇相信我们能改变这个世界,而他用一切力量去触动和引导我们。
这部《双峰》宏大的美是因为林奇的领路,是必须被观看的表演。他尽其全力,敢于利用时间,搭建了一座影史上未见的大桥。他用了多年的时间打造了这十八个小时的奥德赛,让难以置信之物近在咫尺;他召回老友,邀请新人,他好好地照顾了他们。这位陪伴了我们二十五年多的导演(他也一定是这个时代的电影人),将秘密传达到了我们耳边:一座名为《双峰》的绿洲/乌托邦/大同社会诞生了,而言语无法试图传达这个人造现实的力量。这一切都只是梦吗?这得由我们来决定。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