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作为创作者的演员:采访布鲁·欧吉尔

本文最早刊载于《电影手册》第720期(2016年3月)“纪念雅克·里维特”专题,在该专题的最主要板块中,杂志采访了六位和里维特合作过的女演员,分别为布鲁·欧吉尔、安娜·卡里娜、桑德里娜·博内尔、简·伯金、娜塔莉·理查德、以及让娜·巴里巴尔。LA FRÉDÉRIQUE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陆续带来这六篇采访的中译,读者如有发现翻译问题,请多多指教。

by Cyril Béghin

翻译 TWY


L’acteur créateur

布鲁·欧吉尔(Bulle Ogier)在《疯狂的爱情》(L’amour fou, 1969)中饰演克莱尔,在《Out 1》(1971)中饰演宝琳/艾米丽,在《塞琳和朱莉出航记》(Céline et Julie vont en bateau, 1974)中饰演卡蜜尔,在《决斗》(Duelle, 1976)中饰演维瓦,在《北方的桥》(Le Pont du nord, 1981)中饰演玛丽,在《四个女人的故事》(La Bande des quatre, 1989)中饰演康斯坦丁·杜马,在《别碰斧子》(Ne touchez pas la hache, 2007)中饰演布拉蒙特-沙夫里公主。

《手册》(Cahiers):您是雅克·里维特最青睐的女演员,但您在片场外会经常遇到他吗?

布鲁·欧吉尔(BO):不怎么见面。有时候会在菱形影业的办公室里偶遇,因为那里跟我家在同一幢楼,然后有时候会在电影院的影厅里碰到。但在准备每一部影片之前,我们会提前见面。里维特是小圈子的一部分,但他不像沃纳·施罗德或者丹尼尔·施密德一样,我跟他们曾度过一些疯狂的夜晚。他会很晚起床,然后直接去电影院,然后去书店,他的生活就是这样。所以到了晚上他不会出门纵情狂欢“四百击”,他会去看第三部电影。

Cahiers:里维特是怎么找到您出演《疯狂的爱情》的?

BO:一开始,他希望我能在《女教徒》(La Religieuse, 1966)中演一个配角人物。当时我已经看过《巴黎属于我们》(Paris nous appartient, 1961),在美国中心(American Center)和Marc’O的剧团演出,法国新浪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当时因为忙于和剧团排练,我就推掉了《女教徒》。里维特在爱德华七世剧院(Théâtre Édouard VII)看了我演的Marc’O剧目《货船》(Les Bargasses),还有琼-皮尔里·卡尔弗恩、米歇尔·莫雷蒂等人主演。因此他想到了让我们在《疯狂的爱情》中重逢。接着他在好几部戏中看到了我们,尤其是在莫里斯·吉罗迪亚斯(Maurice Girodias,原注:《裸体午餐》和《洛丽塔》的法国出版商,他曾租借给Marc’O一家小型剧院,叫La Grande Séverine)那里。那时我们不怎么在剧场里见到《手册》的人,除了里维特,可能还有侯麦。我记得见过泰西内和厄斯塔什,但没见到戈达尔或夏布洛尔,连巴贝特(施罗德)都没见到。

Cahiers:里维特会和您聊戏剧,您知道他去看什么戏吗?

BO:在六十年代,最精彩的剧目由Claude Planson策划,作为国家剧院(Théâtre des Nations)的一部分,也是秋季艺术节(Festival d’automne)的前身。在那我们看了歌舞伎、非洲和海地的戏剧、“生活剧场”(The Living Theater)的剧目、布莱希特和海伦娜·薇格的剧目等等。但我从没听雅克讨论它们。在《Out 1》中,对格洛托夫斯基和“生活剧场”的引用是米歇尔·朗斯代尔和他的剧团带来的,米歇尔·莫雷蒂的小组则带来了一些Marc’O剧团的技巧。雅克使用了很多戏剧背景的演员。他在莎拉·伯恩哈特剧院(Théâtre Sarah-Bernhardt,译注:又名城市剧院)看过妮可·加西亚后邀请她出演《决斗》。在《四个女人的故事》那会儿,他经常谈起布里吉特·雅克斯-瓦杰曼(Brigitte Jaques-Wajeman)的一部剧《Elvire Jouvet 40》,由玛丽亚·德·梅黛洛主演,出自路易·茹韦(Louis Jouvet)的课堂笔记。这就是为何他在《四个女人的故事》中请了玛利亚的妹妹伊娜丝出演。他总是谈起那些包含了戏剧的电影,比如雷诺阿的《黄金马车》(Le carrosse d’or, 1952),比如伯格曼的电影。或者歌舞喜剧片。他要我们去看很多这些电影。在拍摄《疯狂的爱情》时,他让我们去看《艳贼》(Marnie, 1964)和《魂断情天》(Some Came Running, 1958),他很关心这些。

Cahiers:在《疯狂的爱情》中,排演《昂朵马格》(Andromaque)是谁的提议?

BO:是雅克。但因为卡尔弗恩当时和皮埃尔·克雷蒙蒂(Pierre Clémenti)合作过一部剧目,他就提出让他来用自己的方式演绎拉辛的文本,并由他选择演员。因此卡尔弗恩带来了Marc’O剧团的演员和乐手,还有一些咖啡厅的朋友。雅克让我去到乔治·德·包瑞德(Georges de Beauregard)那里,并给了我角色。我那时还没什么名气…… 雅克给我展示了剧本,是他和玛丽鲁·帕罗里尼(Marilù Parolini)合写的,虽然剧本看上去像是没有台词的故事大纲。接下来几个月我们会不定期见面,并和他的场记莉迪·马希亚斯(Lydie Mahias)一起工作。我们没有排练,但会坐在桌前讨论,在便条上记笔记,因为当时没有台本。那也是一种游戏,让我想起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四散在桌上的纸片组成了一个迷人的形体。

Cahiers:在拍摄时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吗?

BO:拍我们分手的那场戏时,卡尔弗恩本来应该撕碎我的衣服。雅克和玛丽鲁从戈达尔和卡里娜的一次吵架那里得到的灵感。我们拍了大概十五条,但就是不奏效。我们后来先放下了这场戏,然后第二天,就拍了一条,他找到了:他残暴地撕碎自己的衣服,接着用胡须刀片刮伤了自己。变成了一次自残。有不少这样我们没法完成的场景被改动了。我们计划了摧毁公寓的那场戏,原本要拍好几天。但当雅克让我们开始后,我们一次性就砸掉了整个公寓,接着我们在屋内建了个帐篷,剧本里没有,接着摄影机也跟了进去,剧组也是。

Cahiers:在即兴表演的时候,里维特的举止是怎么样的?

BO:他从不强迫什么,他会接受一切发生的事情,当剧本发生改动时他非常高兴。有一场戏中,我必须在桌上摆放餐具,然后我犯了个错,把叉子放反了之类的。我们本该重拍一条,但他喜欢这个镜头,因为它表现出这个女人的状态不好。然后就是所有跟剧场有关的部分,因为拉巴尔特(Labarthe)在场的缘故,拍摄过程变得不可预期。雅克没预料到卡尔弗恩会受到这么大的阻碍,导致他不知道如何排演《昂朵马格》。

Cahiers:您没有参与剧场排演的拍摄?

BO:没有。在我扮演的角色离开了剧场后,她没有再回去,我也一样。《Out 1》中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原本的计划是对《十三人故事》(L’Histoire des Treize)进行改编,令《金眼女郎》(La Fille aux yeux d’or)、《行会头子费拉居斯》(Ferragus)和《朗热公爵夫人》(La Duchesse de Langeais)互相交叉。但接着,朗斯代尔和莫雷蒂对即兴创作展现出如此大的乐趣,雅克保留了所有东西。

Cahiers:您重看过《疯狂的爱情》吗?

BO:是的。我对《疯狂的爱情》的记忆非常得深刻,是终身难忘的一次经历,像是最特别的孩子。在那之前,卡尔弗恩跟我就像两兄妹一般,我们总是一起在剧场上演出,即便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后,我们也一起参加心理剧(psychodrames)课程,为了排解Marc’O剧团内部的一些紧张气氛。但《疯狂的爱情》将事情推向了极限,在结束拍摄的时候,我们真的变得像一对恋人。在杀青那天,我们都忘记了摄影机是否还在那里。这次经历非常动人,也是因为我当时还很天真,几乎算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当时除了Marc’O的电影以外,我唯一一次出演电影长片是泰西内的《宝琳娜要走了》(Paulina s’en va, 1969),他也在《疯狂的爱情》片场当助理。当时的我对摄影机、灯光和电线都不敏感,雅克也不要求我这么做。我用我的想象力和真诚去扮演克莱尔,以至于有一场戏里我推门走进房间时,把身体压得很低,导致整个人都出画了,因为摄影机是以正常高度取的景——整个剧组的人都笑了。

Cahiers:和《疯狂的爱情》不同,《Out 1》是完全即兴创作的?

BO:是的,它违背了电影的一切法则。它是一部真正的前卫电影。雅克给了我两条线索:一边是某个叫伊戈尔的人,他是我的爱人,一个我们见不到的,但非常核心的神秘人物;另一边是巴尔扎克的《朗热公爵夫人》,本应由我扮演公爵夫人,让-皮埃尔·利奥德扮演蒙特里沃将军。但我们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发生,除了那个我们互为镜像的无声手势。故事没有发生的具体原因,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再一次即兴演出这种爱情悲剧。因此我很高兴雅克在这么多年后在《别碰斧子》(改编自《朗热公爵夫人》)里给了我一个小角色,它好像成了《Out 1》中那些场景悲剧性的二重身。然后,利奥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除此之外他还要扮演一个冒牌的哑巴。我也很紧张,因为要跟“安托万·多尼尔”对戏。即兴创作很棒,对于所有人和事来说都是挑战,如果时机正好,感觉就很棒,但反过来则十分痛苦。我相比于很多其他人不那么享受即兴的过程,他们在当时已经看过《疯狂的爱情》,并正在发现卡萨维茨的作品。我则刚刚和里维特合作过,接着又和卡尔弗恩出演了《情欲深谷》(La vallée,巴贝特·施罗德导演)。至于《Out 1》,我并不是害怕它,有时候人们会这么觉得,我只是不想重复自己。而雅克从不会让我演戏,他只是让我存在,那么我就不想成为以前的自己。但这点我没和他讲。整场拍摄中,所有人都有些迷茫。“机遇的角落”是我的想法,我想要那种当时在加州流行的店面,集合了书店和茶室,但当时在巴黎还没有那种。我布置了整个场景,朋友们可以在其中聚会,比如巴贝特、杰罗姆·理查德、还有厄斯塔什与我的一位共友。

Cahiers:里维特让您也组建了一个小组,就像朗斯代尔和莫莱蒂有他们的小组一样?

BO:正是如此。他最大的发现,就像雷乃那样,是建立团体,不仅是演员之间,对于编剧和技术人员也是。另一方面,我的角色有两个孩子则是雅克和苏珊·席夫曼的想法。那场跟孩子们一起的戏,然后贝纳德特·拉封来到我家,都是他们俩的主意,但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贝纳德特和我是最好的朋友,但那场戏里,我们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结尾在诺曼底的那场也是如此。但话虽这么说,创作《Out 1》的经历中充满了快乐的时刻,虽然结局并不那么好。它真的是一部“后68”电影,那种快乐被悬置了。

Cahiers:除了作为一部“后68”的作品,它也是一种似乎失传的方法的顶峰。

BO:是的,真是遗憾,雅克再也不会有新的电影了。我们将会长久地失去他的那种自由。这说来很矛盾,因为我对如今很多倾向于即兴的演员不满。我的感觉是这种实验已经被做过了,它现在属于过去了。雅克的方式十分美妙,有时就像法斯宾德。但令一位演员成为创作者的想法,并非总是以即兴为前提。《北方的桥》到最后就有完整的台本。

Cahiers:这种令即兴表演发生的策略,即使它会失败,会令人苦恼,就像您和拉封的两场戏那样,是不是有些残忍的东西在其中?

BO:我不会这么说。帕斯卡尔·博尼策尔总结得很不错,他说雅克就像喜欢看斗兽场里的野生动物一样,他期待会发生什么。无论如何,它和某一个时期息息相关:在《塞琳和朱莉》后,他也不再做类似的尝试了,或者只做一点点。不再那么疯狂了。在《决斗》中,他让让·巴比雷(Jean Babilée)创造自己的步伐,与此同时让·维纳(Jean Wiener,在影片部分场景中奏乐的音乐家)在后面即兴弹奏。在《塞琳和朱莉》中,雅克和跟朱丽叶·贝尔托和多米尼克·拉布里埃一起先写了一个初步的剧本,接着他让两人选择扮演鬼魂的女演员:多米尼克选择了玛丽-弗朗丝·皮西尔,朱丽叶选了我。接着我们跟爱德华多·德格雷戈里奥合作,基于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写了我们的台词。我要求我的角色是一位血友病患者,身边被带刺的花朵包围,并且模仿了无声电影中夸大的肢体语言,或类似黛德丽的举止、精美的发型还有化妆。所有鬼魂的戏服都是我自己的;在《决斗》中,我也就自己的服装提议,比如说有时候穿男装。所以对我们来说,其实已经不存在太多即兴的东西,但你可以说我打造了人物所有的身体形态。

Cahiers:里维特对服装很重视吗?

BO:非常。在《四个女人的故事》中,他要求我一定要穿黑色西装配白色领子,他想要唤起一种修女般的严肃。这建构了我作为戏剧老师的角色,她投射给其他人一种道德感。事实上,整个课程就如修道院一般。我并不是很乐意演这个角色,也完全没有参与对人物的创造。这部电影一开始是为让娜·莫罗写的,但没能成行。后来雅克也请了汉娜·许古拉,我不确定…… 最后,他找到我去成为这个角色,但我完全没有教书的气质,而因为雅克只会要求我去成为她,我一开始没有答应。几个礼拜后,雅克给我回电,问道:“你能当一名演员吗?我希望你能来扮演这个角色,就像你在别处扮演别的角色那样。” 所以说,这是他第一次雇我来“只是”当一名演员,而不是作为创造者的演员。我仍然在角色中注入了我对表演的思考,比如不要用手或手臂的姿势来强调某句台词。但除此以外,我背下台词,给到我的指示也像在任何别的片场上一样。后来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而我后知后觉的是,这部电影像是我和年轻女演员之间的一次交接仪式。

Cahiers:在《四个女人的故事》前,还有《北方的桥》,那里的工作方式也有所不同。

BO:赛鹅图的游戏(Le jeu de l’oie)在电影中代表了巴黎的所有区,它对我来说则代表了我和雅克的合作历程。一开始,我在起点的格子上,那时雅克在《疯狂的爱情》中发现了一种新的工作方法,然后我在他的电影中走过好几个格子,也跳过了好几个。我喜欢这么想。《北方的桥》是我向他提议的。因为没能拍完《玛丽与朱利安》(Marie et Julien1),当时雅克走到了死路里。我当时在瑞士拍了弗朗西斯·罗瑟的电影(《孤独的人》(Seuls, 1981)),然后我给他在明信片里写了一个想法:在法斯宾德的《第三代》(Die dritte Generation, 1979)中,我的角色因为犯恐怖主义罪而入狱,如果我们拍一部关于这个角色在几年后出狱,回到巴黎的故事呢?这个从一部电影的结尾,尤其还是法斯宾德的,然后走进另一部电影的这个想法,让雅克很感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在《北方的桥》开头我坐在卡车后面现身。雅克起初想要我跟朱丽叶一起出演,但她当时在拍摄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雪》(Neige, 1981),接着他就有了这个关于少女的想法,因为他当时已经看过我女儿帕斯卡尔出演的,由侯麦在南特剧院排演的《海尔布隆的小凯蒂》(La Petite Catherine de Heilbronn,改编自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的童话),他把这个想法提给了她。他给了我们各自不同的材料来准备角色,包括《堂吉柯德》。总之,我扮演堂吉柯德,帕斯卡尔扮演桑丘,但又有点反过来。他还跟我们提到杰瑞·沙茨伯格的电影《稻草人》(Scarecrow, 1973),其中也是两个走在路上的人,一老一少。从那时起,我们在桌前讨论,慢慢找到整部电影。另一边,博尼策尔在拍摄期间写台词。我们会在前一天的晚上11点收到第二天的台词,通常都挺困难。例如,我记得帕斯卡尔有一段很复杂的台词,她要说我们偶遇一次是偶然,偶遇两次是巧合,偶遇三次则是命运。这段台词也给了我一种印象,是它预兆了帕斯卡尔的死。

Cahiers:里维特喜欢巧合吗?

BO:是的,还有鬼魂。当然,是在电影里,不是在衣橱中!机遇,巧合和命运注定了他就葬在蒙马特公墓中,离弗朗索瓦·特吕弗不远的地方。雅克总是说,他最想念的一个人,甚至比苏珊·席夫曼和爱德华多·德格雷戈里奥更多的,是特吕弗,因为他们的对话,他们永不疲倦的迷影。


  1. 2003年,里维特根据当时的助理导演克莱尔·德尼留下的笔记,重塑了这个故事,并将其拍摄为《幻爱钟情》(Histoire de Marie et Julien‎),由艾曼纽·贝阿和耶日·拉齐维沃维奇出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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