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态自杀》:美国情歌

Also in English.

by TWY


一记雷鸣如何让我们想起一首歌?事实上,我想起了一首来自美国女团The Ronettes的老歌,名叫《雨中行走》「Walking in the Rain」,是她们1964年首张专辑《Presenting the Fabulous Ronettes Featuring Veronica》的开场曲目。那首歌以一记十分相似的雷声开头,紧接着是天使般的合唱,罗尼·斯佩克特(Ronnie Spector)唱出了任何情歌中最陈旧却也最本质的情感:“我想要他,我需要他;总有一天,不知怎的,我会遇见他……” 奇怪的是,在一部主体由谋杀、枪支、刀具和失忆组成的影片中间,当我听到威斯康星州普莱恩菲尔德镇(Plainfield, Wisconsin)的一座水塔旁传来了那记雷声时,脑海中回响起的,竟先是那首毫不相干的甜水歌。我在此并非想宣称《静态自杀》同样是一首情歌,但它确实是一部最典型的美国电影,正如The Ronettes的音乐好似是美国流行乐的某种原型那样——美国既是所有这些元素的集合,至今仍是如此,而詹姆斯·班宁无疑是她最沉默和敏锐的观察者之一。  

在2022年英国电影协会的“史上最伟大电影”投票中,班宁将自己的十部电影,包括《静态自杀》,列为他的影史十选。他对此的解释颇为幽默:“由于我很少看电影,我的唯一参考就是我自己的作品。” 我们很难责备他,因为如果说在他的心目中有哪部电影称得上一部“终极电影”,那一定是他拍摄的这个国家,还有这片土地本身。2022年,班宁的《美利坚合众国》(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进一步地玩弄了这个想法,将全部五十个州(以及波多黎各)压缩成了一片“好莱坞”风景。美国正是这部电影,而其图像也创造了这个国家——这个传说或许被D.W. 格里菲斯、约翰·福特和拉乌尔·沃尔什发明(这三人被《一个国家的诞生》,这部最重要也最邪恶的美国电影联系在一起),并被安迪·沃霍尔、约翰·卡朋特、大卫·林奇、凯莉·莱卡特,以及更多其它人和团体所继承,包括班宁。不然,我们为何能在看到一幢房子时,同时看到一个梦想?我们又为何能在看到一片屋顶、一条小路、一丛灌木或一片挡风玻璃时,同时看到事物的隐藏之所,以及那全部的孤独,和盘旋其上的厄运呢?  

必须澄清:上述The Ronettes的歌曲从未出现在《静态自杀》中,但影片中有两个“音乐”片段占据了重要意义。第一个片段:一个少女在她的卧室里打电话,音轨中播放着1981年音乐剧《猫》的歌曲「Memory」。但奇怪的是,我们并未听到电话对话的声音,甚至无法确定这首歌是否真的在房间里的唱机上播放——影像和声音互相分离、遮蔽,“一切都是一卷影带”;在另一幅风景镜头中,我们听到的则是蓝调名伶埃塔·詹姆丝(Etta James)的金曲「Good Rockin’ Daddy」,这首歌似乎永恒地回响在普莱恩菲尔德镇的一间酒吧中。歌曲、谋杀和梦埋藏在小镇、荒野公路和乡间田野之下。那女孩是谁?她是否代表克尔斯滕·科斯塔斯(Kirsten Costas),那位被朋友刺死的少女?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首歌隐藏了什么秘密,在我们的耳目之间抹上了一层面纱:图像无法发出声音,或者有意地被失声了,而音乐又一次遮蔽了图像的表面,同时揭示了一个灵魂。每段旋律、每个镜头,都是一个美国梦。音乐、虚构、物质和历史穿越时间流动。时光已逝,1986年/1957年。  

几十年后,2020年。在新冠疫情居家隔离的第一个月期间,班宁在他加州瓦尔韦德镇的公寓里拍摄了75分钟的影片《在天堂路》(On Paradise Road),由六个时长约十多分钟的静止镜头组成。其中,全片最长的镜头对准了一堵白墙,墙上挂着一幅小画——一个小人站在一艘漂浮在虚无中的小船上。在画外,作者播放了鲍勃·迪伦最新单曲「Murder Most Foul」的完整录音(后收录到专辑《粗野风格》「Rough and Rowdy Ways」中),长达近17分钟。这首发表于疫情期间的歌曲不仅是一首回溯约翰·F·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的历史歌曲,也是迪伦通过艺术的王国,以图像和符号构筑的一首关于美国的铭文。正如迪伦唱道:“为我弹首约翰··胡克,来一首「Scratch My Back」;为我演奏,为玛丽莲·梦露演奏吧;为第一夫人弹奏吧,她今天感觉不好啦……” (在《在天堂路》之后的一个镜头中,观众和作者一起欣赏了霍克斯的《逃亡》(To Have and Have Not, 1946)。)

在詹姆斯·班宁的电影中,一堵白墙总是放映发生的地方,其他所有物件亦然,尽管它们表面空无一物。但如何分析这些物件、这些面孔,以及这些具有如此纪念意义的图像和铭文呢?正如艾瑞卡·巴尔松(Erika Balsom)在她关于班宁另一部电影《十面天》(TEN SKIES, 2006)的专论中写道:“任何与《十面天》影像的相遇,似乎都应该完全独立于我的文字。” 对于任何被拍摄的物件,班宁首先发现它们与风景之间的空间关系,从而找到其工程学的起源。在创作关于美国铁路系统(一个“建立在贪婪与欺诈之上的纪念碑”)的电影《RR》(2007)时,班宁在一次采访中解释说,他创作这部电影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铁路的安全坡度不能超过2%,因此,铁轨自身必须融入地形,也同时成为了一种记录地形的方法;它展示地表的形体。” 在《静态自杀》中,班宁拍摄的不是铁路,而是郊区小镇——加州的奥林达镇和威斯康星州的普莱恩菲尔德镇。显然,上述风景吸引班宁的地方在于,它们的存在成为了黑暗的隐藏之所——在影片中,分别是科斯塔斯被伯纳黛特·普罗蒂(Bernadette Protti)杀害的案件,以及埃德·盖因(Ed Gein)犯下的连环杀人案。  

尽管《静态自杀》不是一首情歌,它依然是一首梦之歌,一部梦的电影。正如大卫·林奇在《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 2001)和《内陆帝国》(INLAND EMPIRE, 2006)中召唤罗伊·奥比森(Roy Orbison)、琳达·斯科特(Linda Scott)和妮娜·西蒙(Nina Simone)的歌声时,他也是同时在拍摄关于梦以及谋杀的电影,两部作品咒语般的片名,也都取自位于加州的真实地名。关于谋杀的电影无非都是关于梦的死亡。在班宁这里,这些梦被永远铭刻在树木、雪地、房屋、道路、信件、照片、《滚石》杂志的页面,以及凶手的面孔上。更复杂的是,不知名的演员在影片中扮演了这些凶手。比起所谓的“真实犯罪”纪录片,在他们对事件的重述中,这些演员的身体(朗达·贝尔、埃里昂·萨赫等)成为了包裹着他人言语的晶体。  

班宁拍摄的每一件物件都带有一种古老的特质——他将它们视作水晶,像是经过百万年才挖掘出的宝藏,充满了记忆和时间。它们并不以闪烁的光辉来照耀银幕,而是因为它们的平凡在一瞬间显得如此不自然,只有通过电影,我们才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梦。另一边,班宁引入了短暂的黑幕,打搅了一切。这些黑色图像出现的时间只有一瞬,却足以将所有图像的距离拉开,即便是在长时间的连续段落中,例如两个“采访”片段的场景中,仿佛在每次黑幕之间,尽管由演员扮演的凶手声音依然连贯,但人物的某种想法似乎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近乎微不可察,也更像扮演者在“经过”传记主人时的一次口吃,但电影让这一变化得以显现,如同图像自身的电压发生了变化。  

最后,回顾影片的第一个段落:一名网球运动员和他的两枚网球。第一枚清晰可见,第二枚则藏在手中,只有在我们的眼睛放松警惕时才会击出,仿佛凭空出现。这一动作像唱针在卡带的唱片上不断划过,不断往复,只被那同样短暂的黑幕所阻隔——最初会让人觉得画面在自我循环,但直到三四次后,我们开始察觉到每一个镜头的变化。在这个仪式成为某种象征,或某种“电影观看训练手册”之前,我们首先看到了动作的明确节奏、球体和人的抛物线轨迹,以及塑造图像的曲线。网球飞到哪里去了?当然是“另一边”,当然是画外。但正如孩子们在街道上陌生人的家门口前打闹时无意击出的球——它们有时直接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有时则飞进邻居的树丛或花园里,偶尔还会打中别人的窗户,并伴随屋内大人们愤愤不平的抗议,而当熟悉的抗议声并未响起时,我们一半严肃一半搞笑地吓唬肇事的同学,说那里其实是闹鬼的房子或者食人家族的领地(我们无疑要把托比·霍珀也加入到这个美国传说的点名册中,因为《德州电锯杀人狂》(The Texas Chain Saw Masscare, 1974)首先也是一部关于德克萨斯州的“风景电影”,而十三年后,霍珀的续集更是“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金曲串烧片)。即使我们从未住过这样的城镇,我们也都见过这些图像,听过这些声音。网球的那条曲线引领我们发现空间的秘密。

每一幢房子都隐藏了某些东西,同时也被某些东西隐藏着。电影人的镜头以一种隐形的目光刺穿面纱——躲在灌木或树木后面的房屋,它们无一不建在倾斜的地面上,以尽可能地远离道路,隐藏自己。当摄影机从梯度的加州山地转移至到积雪覆盖的威斯康星小镇,即便是平原也在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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