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塞尔日·达内:远离律法(评《特拉蒙提斯》)

在这篇文章中,达内谈论了葡萄牙导演安东尼奥·雷斯和马格里达·科代罗(António Reis & Margarida Cordeiro)1976年的名作《特拉蒙提斯》(Trás-os-Montes,又名《外山省》),原载于《电影手册》第276期(1977年5月),本次中译主要基于Christine Pichini在《电影之屋与世界(卷一)》(The Cinema House & The World)英译版中的版本译出,但也参考了Stoffel Debuysere在“Diagonal Thoughts”网站上发表的英译。

by Serge Daney

翻译 TWY


Loin des lois

在电影接近尾声时,一个男人教导他的儿子——一个小男孩——钓鱼的基本知识。小船在平静的湖面漂行,摄影机框下了悬垂在上方的石崖,还有那静止。我们听到(孩子的)声音,说道:“Alemanha([葡萄牙语] 德国)…” 这串画外音——但它不宣示什么,也不提出问题;相反,它发出一种挑战,道出梦想。接着,用同样的语气:“Espanha([葡萄牙语] 西班牙)…” 影像中所暗指的正是西班牙,它近在眼前,就在银幕上这座山峦的后方。但这道出了“Espanha”的声音,并不比另一句要更响亮,它并不因此改变。因为德国也在那里,在孩子的发音之中。在影片之后的片段中,这段诗将得到回应:阅读一封信,从那位移民德国的父亲那寄来。因此,并不是一个或另一个,而是同时有两个国家,各自被缩减为一个词语。那里有西班牙,在图像的画外(off),在超出目光的远处;还有德国,在声音的画外,在人声之下。一个梦与痛苦的区域,令它们彼此分离又连接,这也是我们所谓的“镜头”。

这种疏离(Estrangement),正是1976年安东尼奥·雷斯和马格里达·科代罗在外山省(影片标题“特拉蒙提斯”之所指)所拍摄的影片的主题。这种双重性,既是远离某地的状态(被流放),还有令自身疏离起来的状态(遮蔽自己,随后陷入遗忘)。这种疏离,雷斯和科代罗渐渐地告诉我们,正是葡萄牙东北部的历史。在那遥远的、无边的、广泛的,来自首都(里斯本)对外山省的统治中,以至于由首都建立起的法律,从未能传播到该地农民的耳边,他们会想:他们是独自存在吗?在这个关键点上,雷斯将卡夫卡的《兴建中的中国长城》一文用当地的方言译出;它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在1976年又一次看到了这个问题悲剧性的重演。疏离对外省实施了去文化,将其自身从它凯尔特族和异教徒的过去中切割开来,并将大众文化的碎屑包装为民俗,成为了明信片。疏离将农民们从肥沃的耕地与牧场中分离,首先通往地区的矿场(在一个绝妙的场景中,玩陀螺的孩子Armando来到一个废弃矿场,被雨水浸湿),然后通往美洲(始终未见的父亲突然从阿根廷归来,接着又以同样的速度离去),最后通往欧洲的工厂和流水线上:França、Alemanha。

令《特拉蒙提斯》的作者所感兴趣的这种疏离(或它的反面:和解),在当下的瞬间被生产出来。并不是将已经被埋葬的无情地掘出,不是对逝去时间的哀悼,不是对古董珍宝的展览——那些珍宝不服务于任何人(除了恋尸癖的大众,为了书写“世界的知识”1);它是一项更加困难的工程:通过让我们留意到镜头里(记住了,那是一个梦与痛苦的区域)有什么能够指向彼处(elsewhere),因此得以一片片地建构起我们所谓的“外省的电影国度”。为了做到这点,雷斯和科代罗显然没有从外山省官方意义上的存在事实出发(来自地图以及里斯本的官僚),而是从其反面:从挖掘现场,从每一个“镜头”的撕裂中,就像前文中那条刻印了从西班牙到德国的河一样,逐渐地朝着葡萄牙漂流。

疏离并不只是一个主题(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就此喋喋不休,展示一下我们的理解,做一些拙劣的批评),还是《特拉蒙提斯》作为电影的物质所在。每一个镜头那沉默的发声,提出着一个共同的问题:画外空间,存在着程度的高低吗?我们能更近(Alemanha)或更远(Espanha)地处于画外吗?换句话说:那些离开了画框的事物(它所表达的,和它所驱逐的)的状态——其存在的性质——是什么样的?你或许可以猜测如此的答案(电影的欢乐植根于其中):在画外空间,没有程度的高低。当你离开时,即便你才走到隔壁,在电影里,你也已经永远地离去了。这便总结了——通过一个一贯强迫性的方程式——现代电影中关于画内与画外的辩证法。而为了完成这一不确定性,我们也需要补充:即便当你归来时,我又该如何知道你还是你呢?

被巴赞所梦想的“无接缝的现实布料”,永远被画框、被蒙太奇、被一切需要去选择的东西给切割。即便它能被一个反打镜头来缝补上,它也寄居在一种本质的恐怖,一种不安之中:那些被镜头A展示,但被镜头B收回的东西,完全有可能在镜头C中回归,但带着一种伪装,没有证据能证明它没有变成另一种东西。一切经过了画外之混沌的东西,都有作为“他者”回归的可能性。尽管他们的热情在于叙事和再现,像朗或者特纳这样的电影人(在今天则是雅克和比约特)只因为这些他者的可能性而拍摄,因为这种犹疑成为了恐怖或者喜剧的发生器(这也是布努埃尔的主要领域)。似乎我已经忘记了雷斯的电影,但并非如此。我可以指出,在影片惊人的最后一个场景中,一列火车穿过夜晚,然后可以说是”强行地”被摄影机跟随,后者并不总是将其与黑暗分离,而是将其不断重新找回(fort/da2),既不只表现为烟雾(眼睛所见),也不只在汽笛声(耳朵所听)中。

对于雷斯来说,在时间上的疏离和空间上的疏离之间,同样没有程度的高低。短期或者长期记忆没有区别。一切不在那里的东西,原则上说,都已经失去了——但因此,也同样有必要被生产。断绝一种线性的,渐进主义的关于遗失的概念(视觉的遗失和记忆的遗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能动的,异质的,物质的概念。因为去生产意味着两件事:一是去生产各种用品(通过人的工作),接着是去生产一种证据(当有必要的时候)。电影=展示+工作。这也是为什么,尽管他们的博学,雷斯和科代罗总是表现得如同自己刚刚开始学会和观众说话一样,后者也同样身在暗处。我们需要严肃对待雷斯的话,当他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白纸状态”(tabula rasa)的时候。目前并不清楚,这样的态度归根结底是否更为可取,相对于那些基于观众的学识或假定学识而出发的作品来说,当它不从一种普遍的“正统观念”(doxa)出发的时候(所有的正统观念都是满足懒惰的发生器,在左翼叙事中尤其有破坏性)。我则更偏向于这么想,无论你在摄影机的哪一边,最好都能去践行那句沟口式的谏言:在每两个镜头间,洗刷你的双眼。


  1. “Connaissance du Monde”:达内指的可能是同名的法国影视企业,以在世界各地拍摄冒险纪录片和类似民族学的节目闻名。 ↩︎
  2.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的一种孩童游戏,意为不断藏匿并找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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