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写给匿名的事物…

by TWY


我想写给匿名的事物,从人类到数字。这二者总是被连接在一起,不是吗?每一件匿名的事物都有其自己的形式,自己的秘密,无法被窄化或度量。匿名的事物从命名与符号的暴政中逃逸,固执的小玩意儿。每一次将匿名的事物给予命名,我们都抱着在未来无法再拍摄它们的风险,意思是说,我们将再也“看不见”它们。比命名更糟糕的是将事物的符号占为己有:占据一串数字、一段距离、一些时间,像政府报告一样收纳它们。就算现实点讲的话,这种占为己有也和所谓的经济学毫无关系,因为它关乎于事物的价值,而要谈论价值,就必须回到物质本身中,而所谓的占为己有,我想就是人们所说的泡沫——数字不再是数字(它们本身多么神秘),而是数字的景观。这种景观,正如那些金黄色的灯光,被匿名的灯光师调制。可不要将其和太阳混淆了,因为这种光线提醒我们一种戏剧性的静止。这种金色维持其亮度,以一种僵硬的不变洒在所有人身上,好似我们所谓的意识形态,将所有人摆放到“每个人的位置”上,这种光线不是别的,就是社会本身的标记,从黑社会、政府机关到电视剧导演。

我们应该责怪王家卫走得离拍摄物太近吗?或许不应该,因为他在做的事情可能是自洽的。观看一部电视剧的体验有点类似于生活在社会中的感觉:我默默坐在大人们的饭局上,他们说“小孩子听不懂就别说话”。好吧,但饭局的时间一长,我的确能从中感受到一些温度的存在,不同于电影决定性的姿态力量,电视剧角色的印象总是由时间的漫长而决定,随着时间,即便是虚假的姿态中或许也表露出其真实模样。如果回到“自洽”这个词中,那么所有的“派头、噱头和苗头”的确也是自洽的,一如塑料的影像也是自洽的,如果影像一直在推销其面前的事物(服装、食物、场所、车辆),那是因为剧集本身的主题便是这种推销自身。

但我不认为自洽是一种美德,因为当一种形式系统成为了权威之后,一切当然就显得有一致性了,它阻止了一切被拍摄。这种自洽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控制,它表现在灯光上,也表现在虚化的背景中,一切的空间被扁平化。就像一段该死的旋律在戏剧冲突时反复播放一样,久而久之,在观众脑中产生肌肉记忆,好像也就变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变成了一段自动化的“配乐”。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电视剧或电影,它们一直在教我们如何观看它,正如导演必须教会执行导演如何去模仿他,因为制作太过庞大,但这让一切模式都变得无比危险,我们该如何分辨艺术作品的魅力和社会化的经验反射?我能哼唱《繁花》的主题曲并不代表这段音乐是否有魅力,我反而怀疑它正在把我占为己有。金色的光芒因此并不是梦想的力量,它的梦幻色彩和时髦感是社会现实的同义词,它不涉及任何的创造,而只是让我们感到一些亲切感。一切从未被拍摄,也没有任何的观看。我很清楚,如果要批评这种光线,那就意味着要批评一切的沉默。但我确信的是,沉默的意义只是让更细微的声音被听到。但在这里,放慢速度的图像并不存在,因为图像本身并没有被拍摄,因此也没有所谓的速度可言。即便制造姿态,制造“噱头”的艺术,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引发一场表演——为了通过这“生活的摹仿”,令社会底下的秘密被发现——而只是为了以博弈的逻辑,在关键时刻甩出一张王牌。《繁花》没有秘密,它有的是几张漂亮的“王牌”,它构成了这部剧中人物和时间的逻辑,也是其将事物占为己有的方式,从食物、歌曲、数字到“视听风格”。

最后,说回数字。数字本该是神秘的,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语言》中,博尔赫斯谈道,只有数学,能“只通过十余个符号就足以表达任何一个数字”。但还记得那些糟糕的老师是怎么教的吗?同样,王家卫跟许多人一样,习惯于那可悲的垂直关系:爬上或跳下纽约帝国大厦的秒数;被交易所恶臭的镜头运动污染的数值;不断使出的“闪回”这张王牌,时间的数字渲染着悲喜剧的宿命;在大结局中,他还用距离的标尺,宣誓了对几条路、几条河、几间屋子的主权。但这个词不应该存在,世界不属于任何人,只有社会在谈论主权。塞尔日·达内曾说:“在社会上只会产生糟糕的东西,但我们最终都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电影和它的摄影机属于世界,因为摄影机做的正是拍摄,它并不夺取,电影机器的终极美德在于它并非人类,在于一切事物因它们需要站在镜头前,而获得了本质的平等,它让本已被命名的事物能重新得到被匿名的机会。罗伯特·克拉莫再清楚它不过,只需看看《美国一号公路》美妙的尾声。在基·韦斯特海岸,克拉莫发现了路标上的“0”字,紧接着,他的摄影机发现了更多的数字。在这条横跨美国东海岸的旅途中,这位作者拼凑着很多事物,而在最后,他提醒自己去看那些最原始、最抽象的东西的奥秘。一个个标牌,一个个单数,不按照一个特定的路径,而是像搭建积木一般被一件件地找到,好像他正在展开世界上的第一次藏宝探险。克拉莫帮助我们回到原点,消除了我们在课堂上被灌输的糟粕,我们距离秘密又近了一步。还记得《双峰》里的那些数字吗?林奇让数字返回到神秘学中,向我们强调了时间与空间永恒的纠缠。430、253、708、6、8、10、18…… 但他并没有拥有这些数字,他只是将其给予我们,给予了故事,记数符号的简洁,用它们的符号之美织成花纹,这些东西,我们永远会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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