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在雅克·里维特逝世后,法国《电影手册》杂志(Cahiers du cinéma, n.720)重新刊载了1999年《电影信札》杂志(La Lettre du cinéma)中伊莲娜·芙拉帕和里维特著名的对话,深焦DeepFocus曾将该篇译为中文。但《手册》中发表的访谈文本,篇幅上仅保留了全文前三分之二的内容,即两位作者对于采访的核心主题,即“电影就是电影”的重言式、以及令电影成为电影的“秘密与法则”这对关系的推演和讨论。本页中的这篇约7500字的“第三部分”,便是对该访谈中未被译介部分的补全,翻译自Srikanth Srinivasan的英译本,访谈的前两部分,请移步深焦公众号文章阅读,在此感谢原译者们。
by Hélène Frappat & Jacques Rivette
翻译 TWY
Le secret et la loi – “Part 3”
雅克·里维特(JR):那么让我们暂时地保持以上讨论,希望在未来或许有人会继续我们的对话。这些并非新的发现了,但如果我们要用三个词来阐述这两个极点的话,那就是:法则(la loi),秘密(le secret),危险(le danger)。“危险”或许是前两者之间关系的产物,除非我们说“危险”正是法则与秘密之间关系的称呼。在现代电影的历史上有不少的例子。
伊莲娜·芙拉帕(HF):我想到的是弗里茨·朗(Fritz Lang)。
JR:是的,或者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比如说。
HF:危险,正如秘密,也是关乎存在的东西。
JR:是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定义它们的尝试还没把我们带得多远,我们还能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讲述它。批评家们会就此继续钻研,当然是一件好事。但重点在于,要分清楚哪些人是冒牌货,而哪些是真正稀少的,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的人。不是指人是否真诚,因为简单纯粹的真诚本身并没有意义。真诚不构成价值。
HF:现在我们已经创造了分类——秘密、危险、法则;但还有一个分类我认为是重要的,也就是纯真(l’innocence)。
JR:是的!但纯真这个说法… 但请先解释吧。
HF:我在思考的是,或许在所有艺术中,电影存在着一种很决定性的相互关系,在一方面是对于被拍摄物、对当下的记录和本体论层面的纯真,在另一方面则是艺术家绝对的不纯真。在所有艺术中,电影最能够演绎这种在创造和虚构之中的纯真,以及在艺术创作的手段中纯真的缺失之间所形成的张力。这也许是一种能够辨别真伪的方式:有些电影假装这个问题并不存在。我们是否能将关于法则的问题连接到关于纯真的问题之中?
JR:很有意思,您所说的这些让我想到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在五十年代初期我刚刚来到巴黎才几个月的时候,在一本薄薄几页的叫做《拉丁区电影俱乐部公报》(Bulletin intérieur du Ciné-club du Quartier Latin)的刊物上,由侯麦主编,当时他还叫莫里斯·谢赫。就是因为这个,他在几个月后创办了《电影公报》(Gazette du cinéma),办了五期,在这里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和我某种程度上收获了第一次教育。并且,这个第一篇文章的标题正是“我们不再纯真”(Nous ne sommes plus innocents)。
HF:我读过。
JR:是吗?当时的我几个月前才来到巴黎,从鲁昂——1945年的时候,因为战争和轰炸的原因,那里只剩下三到四家电影院。所以说相对而言还没有什么电影能看,除了法国的新片和一些美国的大制作(当然,都是法语配音),只有一家电影俱乐部会有月度放映,在那里我看了比如《游戏规则》「La réglé du jeu, 1939」、《公民凯恩》「Citizen Kane, 1941」和《辣手摧花》「Shadow of a Doubt, 1943」,但没有默片。我对无声时代的认知仅限于那些卓别林和劳莱-哈台(Laurel and Hardy)电影,都是我小时候星期二下午在我祖父家用百代牌的迷你9.5毫米放映机看的。
我来到巴黎一两个月后,我终于鼓去勇气前往墨西拿大道的法国电影资料馆。后来我尽可能频繁地前往,在那里,我看到了D.W.格里菲斯(Griffith)、莫里兹·斯蒂勒(Mauritz Stiller)、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的电影,以及所有这些来自一九二十到三十年代的电影。我当时最强烈的感受是,在格里菲斯、斯蒂勒和埃里克·冯·斯特罗海姆(Erich von Stroheim),或者德莱叶(Dreyer)和茂瑙(Murnau)的早期电影中,有着一种如今不复存在的电影的纯真。在五十年代初,这对我而言显而易见,即便这个年代在如今看来依旧极度地古典。那么1950年有什么呢?答案是:雷诺阿(Renoir)、威尔斯(Welles)和布列松(Bresson),因为他们引发了革命。(罗西里尼(Rossellini)是开创者,虽然这点要到几个月后才显现出来。)
如今,我认为这种纯真要推到更早之前。也许它只在路易·卢米埃尔(Louis Lumière)的作品中才存在——他不想成为“艺术家”,只想要记录运动。即便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Intolerance, 1916」也不能被称作纯真的电影:毕竟整部电影的核心是去处理文明与知识的不同阶段,而这一切都暗示着犯罪、毁灭和野蛮。
HF:《党同伐异》处理的是历史中纯真的绝对缺失。
JR:正是!在《一个国家的诞生》「Birth of a Nation, 1915」中已然如此,那部电影处理的一方面是南北战争,另一方面是种族主义。在无意识和虚假的良心的共同作用下,种族主义成为了电影的中心。所以我想我们必须再一次引用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名言:纯真永远都是失去的。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去绕一个大圈子,试图去看看后面是否有一道小门能允许我们回到那最初的天堂。我指的是克莱斯特极好的《论木偶戏》「“On the Marionette Theater,” 1801」,是人尽皆知,百读不厌的文章。
HF:我们是否能在这种纯真的缺失和法则的关系中建立连接?
JR:不能,因为法则的存在取决于纯真已经被失去;无论一个人的出身如何,他都生在一个文明和其后果之中:文化被施加在他身上,他必须在社会环境中长大,学习敬拜基督教的上帝或别的神。他之后要如何生活取决于他,但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他从未是纯真的。
无论如何,甚至卢米埃尔的纯真都或许是虚构的,比如说,会有画家长期认为在乔托·迪·邦多内(Giotto di Bondone)那存在某些纯真的东西,但后来却说:“不,不是乔托,是契马布埃(Giovanni Cimabue)。” 同样,在音乐史上,浪漫派的十九世纪普遍认为音乐是十六世纪的意大利人发明的。雨果有一首诗是关于这个的「“光与影”,“Les rayons et les ombres”,1840」,关于音乐如何回溯到帕莱斯特里纳(Palestrina)。又比如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的诗:“旋律,旋律,将它赋予我们的是意大利,而它本是从天堂上被赋予。”「“Lucie”,1835」我们现在知道了,西方音乐的历史要比这复杂得多,它的系谱要更加久远。现在他们会说:“是佩罗坦(Pérotin),而他又师承自圣母院学派!” 纯真从来都是一种虚构。
HF:一方面,还有艺术家没有意识到的秘密。
JR:并不是说他对此完全没有意识。我认为他半知半解,但他拒绝去看发生了什么。他为了要继续工作而抗拒它;如果他对此的意识过强,那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将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或在画布下下任何一笔,或在乐谱上写任何一个音符!他需要对此半知半解,像一个小孩用双手遮住眼睛,但又会把手指间的缝撑开一点。无论如何,在艺术家的观念中有一些小孩子气的成分。无论是一位作家、画家还是电影人,都需要去会返回童年,但这种童年和纯真没有关系:事实上这个孩子是一个小大人,知道很多东西但并不想要知道,知道得要比他所认为的或想要的更多一些。
HF:他并不完全意识到秘密,但他能意识到纯真的消逝。
JR:没错,而是他吃力地在拉扯一些很笨重的,在抵挡他去路的东西。他并不完全知道那是什么,他想要知道,但也不想知道太多。无论如何,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先生就此问题分享过一些词句,同样还有雅克·拉康先生,总能适时地划出两三个我们往往想要忽略的点。
HF:您对电影的定义——这个秘密和法则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用在精神分析之中。
JR:是的,当然!精神分析师说的是同一件事。分析的强度是因为它向每个人表述了最基本的东西。另一种优势,我认为,是它永远都是未完成的。当然,一切都是未完成的;如果不是如此的话,那么历史将会停止,然后… 世界末日!我们很幸运我们在研究的是未完成的东西,所有的虚构,无论完成度多高,即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也能令人想起其它小说,这也是任何作品的力量。《堂吉柯德》激发了续作和仿作,并激发了更多小说的诞生。这也吸引我们去看《公民凯恩》和《游戏规则》如何诞生它们的孩子!
人们生产不同的东西,当然,但永远不是他们设想的。我相信没有人能真的原模原样实现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幸运。再者,你会多少习惯于最终的创造,无论内心怎么想。我个人并不过多琢磨自己对自己电影的看法。事实上,我在上映之后就不看它们了,就算很久之后再看,我往往惊讶于它们和我脑子里原本想法之间的差异。最后,我认为人最终会更喜欢那些成品和原本想法截然不同的作品!它们往往更令人惊奇,就算里面有失误。
HF:您曾经说过,对于一些电影,往往有一种印象是它们在说同一件事情,即便作品本身截然不同。这是否是因为它们有相同的法则呢?或者我们可以说作品在处理一种相似的和法则之间的关系?我们之前提到希区柯克(Hitchcock)和罗西里尼;我们也可以加上弗里茨·朗。
JR:不是,希区柯克和罗西里尼是比较不同的。很显然它们各自和法则之间拥有不同的关系,无论如何也不是相同的法则。但同时,他们都知道这里有一些法则需要被考虑,然后他们都携带着各自的秘密。对于希区柯克很明显:即便在他拍摄《迷魂记》「Vertigo, 1958」或者《艳贼》「Marnie, 1964」的时期,显然他携带进了那些在他早期更原始的电影中只是假设过的元素。弗朗索瓦·特吕弗告诉我有一次希区柯克给他放映了《艳贼》的粗剪版:弗朗索瓦独自在制片厂的放映厅看了片,等结束之后希区柯克来迎接他。让弗朗索瓦很震撼的是,看到他满脸通红(那时还没到喝威士忌的时辰),就好像他因为这部电影感觉自己全身赤裸一样(当然,这是弗朗索瓦当时的印象):他知道自己刚刚放映的是一部完全无礼的影片。
HF:一种羞耻感。
JR:是的,他因为羞耻而脸红。最起码,这是弗朗索瓦见到并告诉我的。在另一些时候,希区柯克能像一个青少年一样夸夸其谈:比如他关于《迷魂记》的名言,他说女主角已经脱得精光,但她不肯脱掉短裤!而当你再一次看《迷魂记》时,正是如此。但同时,又不只是如此;有些东西超越了那些色情故事,通往所有可能的方向。
HF:在一些电影中——希区柯克,朗,我也想到了《女教徒》「La Religieuse, 1966」,也可以说您的全部电影——这种秘密与法则之间的张力(即便并非有意,是一种事后认知的产物)正是电影最强大的主题,是最基本的风险。
JR:是的,但也可以说,在朗或沟口健二的作品中,法则被以它负面的样子被展示,以它顽固的、几乎笨拙的样子,被视为一种禁锢个人的东西。这是人类法则的一方面,但这并非“真正”的法则。
HF:我的确是在思考《女教徒》:这个关于秘密和法则的悲剧张力,在那里女孩——最初被裹在秘密之中,因为她甚至没有名字——要求一场审判。
JR:这就是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的故事的力量,深受真实事件的影响。苏珊娜·西蒙妮(Suzanne Simonin)无法和解的戏剧处境,是因为她恰恰被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她的信仰——所谴责;所以她无路可逃。
HF:也没有审判。
JR:是的。她想要保留自己的信仰同时得到她的自由,但她被告知的是,“这不可能,一件事离不开另一件”,抑或是信仰暗示了自由的缺席。
HF:在这个层面上,自由完全倒向了法则的那一面。
JR:实际存在的法规,是的,当然。当拉康或勒让德(Legendre)使用“法则”这个词语时,是基于法则的积极的这一面的,而自由只能在一个框架中才能实现,在一个文明中法则由理性建立,于是才能允许个人的自由。勒让德谈到这个时刻——这和您关于狄德罗的论点连接起来,鉴于《女教徒》的故事来自狄德罗,我仅仅是重述一下——当法律的代表人变成了罪犯,他们会说,“杀!”,而不是“自由吧!”;无论是希特勒、列宁、斯大林或者毛,他们都说:“必须要能杀。”

HF:所以“伟大作品”的特点是这种紧张的关系,基于一种绝对的自由,也就是说创造发明——即便这种自由后来被它与秘密之间的关系所照亮或遮挡——和一种与法则之间严格的关系。
JR:是的,正是因此我们才不会认为月球是绿奶酪做的,就像那句老话说的那样,能去尝试从中揪出那些冒牌货…
HF:打倒冒牌货!
JR:是的,打倒冒牌货!正是这样我们能够说,比如说,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来我看来是个冒牌货。我觉得我很了解这个孩子的套路:他内心很早就知道——自打他的第一部电影,非常好的一部——自己不是德莱叶,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德莱叶,为此他需要挣扎,鉴于他最大的疑问似乎是他和德莱叶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必须从这里开始前进,而越来越明显的是,尤其是在那部失败的《欧洲特快车》「Europa, 1991」之后——或许是整个电影史上最烦人的作品!当然不是最坏的,但却是最烦人的!
在失败的《欧洲特快车》之后,冯·提尔认为他有义务在自己的每部电影里都安排一些特技,一个噱头:在《破浪》「Breaking the Waves, 1996」中,是来回摇晃的摄影机;在《白痴》「Idioterne, 1998」中,是道格玛;现在我们知道他的下一部是比约克出演的歌舞片(《黑暗中的舞者》「Dancer in the Dark, 2000」)。每次一个不同的噱头,鉴于同一个噱头不可能连续奏效。加上他相当有才华,技巧扎实。在《破浪》和《白痴》中都有出彩的时刻。《白痴》的最后一个段落很美,但并不奏效,就像他所有的电影中那样,问题出在电影本身:没有电影,只有些许的碎片。对我来说,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导演,有才华和聪慧,而且精明,但过头了。有一点像罗曼·波兰斯基,但比他更加扭曲一些。
HF:拉斯·冯·提尔和德莱叶之间的差异来自对奇迹的质问。
JR:事实就是德莱叶“相信上帝”,我加了引号,因为我并不关心他本人是否相信,但他的电影在替他相信;而拉斯·冯·提尔或许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能直接上到天堂的信徒——我祝福他——但他的电影没有一刻在相信。
HF:这是他太有意识地要完成的东西。
JR:不仅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那里没有任何秘密,他没有秘密,这可怜的家伙!一切都写在指导手册里。这就是为何他的电影受观众和评论青睐的原因:一切都写在手册里,没有什么新的,就像十九世纪剧场的学术规矩一样。
HF:我们可以用《四个女人的故事》「La Bande des quatre, 1989」中一个角色谈论Constance(布鲁·欧吉尔)时的那句话:“一个人要么有神秘感,要么就没有。” 她有神秘感,也从未试图显得神秘;几乎是本体论般的感觉。
JR:是的,它是能被实际观察到的,某种天生就被承蒙的状态,如果以神学或者杨森主义的方式说的话。而你只能像圣女贞德一样回答,没有别的方法!“假如我未受天恩,那请主将我置于其中;而假如我以身在其中,请主在其中保佑。”
HF:这让我们回到了法则中几乎神秘主义的方面。
JR:神秘,因为神秘主义同时也是存在主义的:神秘主义是一种肉身的,被化身的物质。它并不寄居于纯粹的理念中。相反的是,它和身体紧密相关。伟大的神秘主义者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们在自己的身体上展开一套精确的活动,对其中一些人来说甚至是被严格规范的。关于依纳爵·罗耀拉(Ignatius of Loyola)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之前读到过的一句话(巴特写的,不是罗耀拉)把我给逗笑了,他说自己没有能力去读一篇写得糟糕的文字!一篇文字若想要可读,就必须得写得好。
HF:回到对艺术作品的评价中,那些能辨认出一部作品的伟大的人,知道作品在对他们说话,告诉他们——基于对作品的尊重——自己身处在一个能被称为人类的群体中,正如勒让德所说。但让我们把范围缩小一些。从崇高性和评价的视角看,一部电影作品最明确和独特的地方在哪里?
JR:最明确的地方就是卢米埃尔先生的发明。
HF:是作品的场面调度将秘密与法则并置(与否)的方式。您是否在自己的工作中被这些思路所吸引?
JR:我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在工作的时候,你会问自己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幸好如此!你感觉在一开始,基于同一个出发点,会展开很多不同可能的共鸣,就比如说巴尔扎克的《不为人知的杰作》「“Le Chef-d’œuvre inconnu”, 1831」、或者圣女贞德的故事。这些都围绕在一个充满思考、回声和提议的界域中,其中总有多多少少的财富想要去探索,或通过你的方式或手段来引发“共鸣”。这可以追溯到那个曾经很有名的,但现在有些过时的关于“小主题对抗大主题”的争论中。克洛德·夏布洛尔在五十年代的《电影手册》里写过一篇文章,在那时候“大主题”指的是斯坦利·克雷默(Stanley Kramer)或安德烈·卡耶特(André Cayatte)的电影。
HF:社会议题。
JR:没错。幸好,对于电影来说,电视已经占据了大多数此类的争论,而如今主要也是电视在谈论这些大题材:社会、善恶、种族主义等等。这当然不等于电影就不再需要拍摄善恶或种族主义等等话题了,夏布洛尔的意思是电影人应当取一个小到微不足道的主题,然后拍出伟大的作品来,而不要拿大题材去拍很小的电影!
但回到您的问题:在拍摄一部电影前,人的感觉是… 我们举个实际例子:在决定要拍《不羁的美女》「La belle noiseuse, 1991」前,我有两三年一直对此犹豫,因为我知道,拍一部关于杰作这一概念的电影——什么是绘画中的天才,所有这些在巴尔扎克的短篇中存在的问题,就算我们在电影中讲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仅仅挪用人物形象和那副画作——那么在巴尔扎克的文字中所蕴含的想法,就没有办法被表达了。最起码,我没有这个能力。但我想做的事是基于这个文本讲另一个故事,也就是去讲导演和模特——布列松式的演员——之间的关系。就算如此,从一开始,帕斯卡尔·波尼策(Pascal Bonitzer)、克里斯汀·洛朗(Christine Laurent)和我决定我们面对这个问题都不要抱着侥幸心理,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开诚布公,迎难而上地,甚至有些夸张地去将这个问题作为我们的材料,所有的对话都要围绕绘画的真理展开,关于什么是绘画,所有这些自打塞尚(Cézanne)或者更早以前就存在的问题,鉴于在巴尔扎克中它们就已经存在了。我们不希望避开所有这些重要的问题,不希望对此太侥幸或拐弯抹角,就算它们并非电影的主题。某种程度上,这两个层次的游戏是十分有趣和迷人的。我们不想欺骗这个主题,就算同时还有别的主题在进行。某种程度上,《不羁的美女》关注的是真主题和伪主题之间的关系。
HF:要我的话则是另一个关于电影的具体问题:在最好的电影中,总能看到有一些关系,其中一方面,是那些极度小孩子气的东西,有时候到达了神话故事的程度——您的电影具有近似《五小冒险记》1「The Famous Five」的气质——…
JR:在《四个女人的故事》里,实际上有五个女人!
HF:…另一方面,则是高度凝练的,具有反身性和哲学性的东西,也就是您刚刚总结的所有:秘密、法则等等的关系。
JR:但你不会去讲这些事情,今天我说得多少有些笨拙,并且还是在勒让德先生、拉康先生和斯宾诺莎等等先生的帮助下完成的,这些人我多少有读过一些,也是多少有些天真地在引用它们。但如果有机会再拍一部电影的话,我希望我丝毫不会去想这些!这就是电影的一个好处:拍电影,即当你在完成我们所说的拍摄的时候,有太多的事情、问题和麻烦要解决,但就算如此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把一切都联结了起来。如果电影拍得很糟,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剪好。这或许是电影人相对于画家或作家的优势,后者独自创作,面对画布或者白纸,而非沉默的银幕:因为幸好在电影中,在最关键的时刻,你没有什么时间去想那些大的难题;因为有太多实际的东西要同时解决。我花了三部电影才明白这点:拍摄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只提供实际的问题;美学的问题往往在之前或之后出现,而不是在拍摄时。
我要再次引用包兰(Jean Paulhan)的话,来自一篇叫《诗歌,明天再见》「”A demain, la poésie,” 1947」的文章:诗歌写作在于让自己追随某些规则: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为了诗歌,直到有一天”!这就是有些极好的诗被写作出来的方式,说到底就是因为,诗人认真地,近乎机械地在不断工作,但头脑清晰,带着他的学问,年复一年地积累尝试和失误。直到有一天,诗歌就这么出现了!为什么?怎么做到的?这是凭借工作而产生的奇迹。
HF:也可以说是凭借了所谓的方法。
JR:当然,是批判性的工作。但批评是在之前和之后发生,而不是在创作期间;这又是电影导演工作的优势了:当你在工作时,你真的没有时间去思考它;也许在睡觉前,但那时你很累了,然后就睡着了。
HF:但与此同时,在拍摄期间,有持续的创造在发生。
JR: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会是其他人在创造。是演员突然灵感乍现,或摄影师说:“你看,摄影机摆在那里更好,而不是这里。” 然后你说:“是啊,的确应该摆那里,好多了。” 在最好的时候,你只需要去从中选择,整理:“看,桑德里娜有了一个想法,耶日有了另一个2,如果我们能这样调整,那么这些想法都会得到实现,因为这时候它们恰到好处。”
HF:我指的是,比如说,霍克斯(Hawks)谈论他在拍摄时的方法。
JR:我自己对美国导演们讲的这些故事抱有警惕,因为这些人十有八九都爱讲大话。希区柯克没在弗朗索瓦面前说谎,因为他知道对面坐着的也是电影人,所以他很小心,但大多数时候,这些导演胡话连篇!抱歉,您说的霍克斯的故事是?
HF:他将拍摄纳入到情节之中:在《天使之翼》「Only Angels Have Wings, 1939」的片场,当丽塔·海华丝念不好台词时,她的这个困难就变成了整个场景的核心。
JR:这相当有可能。所有人都做这些事情;雷诺阿说过,所有这些知道演员不是机器的导演,因为你必须接受他们自身的模样,因为是今天要拍这场戏,而不是明天。我认为区分一位真正的导演和冒牌货导演的方式是,在这种情况发生时,他能感受到演员所做的是否是对的(就像在演奏音乐中会犯错一样),而导演要如何去处理这个问题;一位真正的导演会知道哪些演员踩在正确的音符上,哪些演员有些偏差。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能确保其他演员同样也能找到正确的音符,或相反,他是否能利用好这种错位?有些时候如此,有时则不;取决于具体的场景,取决于演员之间的默契程度。只有真正的导演知道怎么做,而不是冒牌货。有时候,或许改动一下台词更好,但有时候最好维持原样,就算听上去会有些奇怪。
HF:取决于要如何拿捏这个对与错的一般观念。
JR:也取决于一切别的东西,取决于那个你脑子里的十分模糊的想法。你没必要把它都用图表写出来,然后指出:啊是的,镜头477B!我在拍摄时从未拍到过477B!它存在于你的身体中,因为拍每一部电影的时候,你都有一个不同的身体,这你会在拍摄第一天发现。很明显,在拍摄《绝密》「Secret défense, 1998」时的桑德里娜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我们谈论她的角色Sylvie时非常清楚,那跟贞德已不再是同一个角色。事实上这就是这个项目的开端。就算她已经就此想了很长时间,但那已经是另一个桑德里娜。相比拍摄《贞德》「Jeanne la Pucelle, 1994」时那个让桑德里娜骑马向摄影机奔来的我,如今的我也是另一个里维特。当然这并不能回答“为什么一部电影能被称为电影”这一问题!
HF:我认为您提到的这“另一个身体”的问题有关于…
JR:是的,有关于决策。也许,在你体内有些东西(属于一位导演对自己无意识的工作),让你能在拍摄的第六、八或第十周时,不由自主地说“是的,不是,不是,是的”,就像弗朗索瓦在《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 1973」的一场戏中生动描绘的那样,导演机械地回答着那些围着他的剧组人员:“是的,要这个红的”,然后对另一位说:“不要这么重的。” 如果你每次都思考的话,你什么事也完不成,你永远没法喊出:“灯光(就位)!” 我自己不会喊,我更倾向于让副导演喊。我多少只会告诉演员,可以开始了。我通常会直呼她们的名字;但我会喊“卡!”——但我宁可不,我会让摄影机一直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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