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道》上映之际,发一下去年三月应虹膜约稿写的一篇旧文。
by TWY
当《电影手册》的前主编斯蒂芬·德洛尔姆在2010年初写起《阿凡达》引发的3D观影狂潮时,他引用起克里斯·马克在50多年前,那第一次3D电影诞生的初潮时期写给杂志编辑部的信——“一个观众说道:’能让让位置吗?’ 前排那人说:’不行,我已经在(dans)电影里面了。’” 如今在经历了几年“伪3D”热潮的虚假统治后,3D摄影机拍摄的电影似乎已经从好莱坞灭绝,但类“阿凡达”式的“进入电影”的理念却毫无减退的迹象:奇幻影片和科技依旧被一部又一部地生产出来——《曼达洛人》片场的巨大环形银幕投影完全是一次旧好莱坞常见的背投技术的翻新版本,如今却被冠以“比绿幕更真实”的宣传语;在另一个极端,“一镜到底”和“真实炸飞机”等实体的昂贵噱头也一次又一次试图“跳出银幕”抓人眼球。
十一年前,年幼的我坐在电影院里看《阿凡达》,早已记不太清电影具体讲了什么剧情,唯独记得戴着3D眼镜的自己迷迷糊糊地吃掉了三分之二桶巨大的爆米花,真是不健康。正如西格妮·韦弗带着一丝戏谑地教诲男主角:“别老只想着那具身体,也想想你自己的!” 是啊,但他已经见了太多的影像,心早就飞到潘多拉的天边去了。影片的奇观是一种幻象的胜利,一种“虚拟现实”出现的前兆——人类的身体是残疾的,因此必须植入到某种“阿凡达”中(英文词“Avatar”,也就是“化身”的其中一个含义,也是我们在社交媒体里熟悉的“头像”),似乎才能重新唤起一些对世界的期盼和身体的体验。与《黑客帝国》中被迫从虚拟世界中唤醒的尼奥恰恰相反,本片中腿部瘫痪的男主角乐观又有些莽撞地接受了任务——新时代的症候让我们不再怀疑科技,特效制作的高大形体是如此的完美,让他立刻选择抛弃掉自己的原身,在卡梅隆看来,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阿凡达》或许在上映当年是理想主义的视效大片先锋,但糟糕的是它的后继者却不太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在影片本身中就埋下阴影。卡梅隆昂贵的视觉王国体现出一种反向的迷茫——我们该如何观看世界,我们的世界是否还能满足我们?因为潘多拉星球无非就是我们的自然,加上电影人五花八门的佐料产生的小小奇迹罢了。但一棵大树依旧只是一棵大树,身体依旧是身体,但如今这些感官却需要靠疯狂的悬空山脉和各类星空般的光芒才能产生触动与连接,何处是个头?因此,我们在电影中追求更多的疯狂,更多的“沉浸体验”。如今重看它更是展现出一个巨大的矛盾:卡梅隆越是琳琅满目地将潘多拉星球的盛景以最高规格的视觉效果呈现出来,影片剩余的部分便越显得粗糙和简陋,在飞速发展的特效产业下显得过时。潘多拉星球则完全是一个奇观的宣传机器,每一次认真的台词与镜头运动都为了推销这种美丽而来,并用3D摄影机的前后景深、光线质感和出屏效果“捕捉”住观众,卡梅隆懂得3D在特殊的光线下效果最为明显,而明年上映的下一部《阿凡达2:水之道》则主打水下世界,同样也运用起3D摄影的最强项;而一到了展现人类军队和基地的那些场景,剧本的陈腐与镜头的呆板相比之则令人震惊,这难道是卡梅隆故意贬低来高捧另一半导致的?证据A:潘多拉星球和纳美人的特效由新西兰大名鼎鼎的维塔工作室操刀,而人类基地部分的特效则交给了Framestone公司。
而卡梅隆也未必是和平主义的,必然要让人类丑陋的大军以最粗暴的方式在美丽的丛林与天空中大战一场,难免让人怀念宫崎骏在《幽灵公主》中对于大自然的那些轻盈的巧思。大自然在这里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却远在天边,电影摄影机本身对世界的自动捕捉能力被特效删除。同样是环保主义的主旨,《阿凡达》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也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能具有启示性,一方面它展现了大自然在人类的热兵器下毫无招架之力的痛苦,另一方面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包装在科幻皮囊下的历史——一个关于殖民主义、屠杀原住民、越战、亚马逊大火等等的寓言,但如果这个“寓言”早已发生,其功用还留下什么?影片作为一部“好莱坞大片”的属性拖累了那些真正的奇迹时刻,如果说宫崎骏的环保主义是植根在他的小作坊创作模式中的话,卡梅隆耗资巨大的环保和反战宣传则实在显得有些臃肿,更何况片中的战斗场景依旧显得浮华又夸张,视觉刺激依旧摆在第一位。影片中最美妙的情节中,卡梅隆试图用纳美人的精神让主角重新学习并建立一种与自然的关系,它吸收了美洲和大洋洲的原住民们的精神文化,呈现得虽有些“笨拙”但不失可爱,有种想要吸收一切的小孩子气——他看到能发光的菌类植被,便忍不住地将它们打亮;然而当那不得不打的战争开始,我们发现这一切依旧还是被卷进那个视效机器中;除了主角小队以外,所谓的“外交”沟通从一开始便已经是无效的——韦弗甚至不得不将纳美人与自然世界共生的关系,用“数据/信息”、“网络”和“上传/下载”等科技词汇和人类高管解释;而主角也完全没有站队的道德选择可言,他早已放弃了人类,并在融入纳美部落的同时彻底消解了自己的身体缺陷。
若试问:是否还有人记得《阿凡达》?人们不会告诉你影片讲了什么,而大多会回忆自己当年如何看到了它。如今它的重映,那些主打怀旧的辞藻让人难以想象一部影片如此快地变成了纯粹的回忆,重看它似乎也变得跟电影本身无关。一切看上去都是“3D”的,一种离开影院后的余光——观众的“印象”,这某种程度上已经不再和电影自身的影像有关,更不跟银幕是扁平或“立体”有关,而只是一团看似是影像的回忆——3D永远只存在于银幕和观众之间。而有时候我们的大脑从回忆中召唤回影像,你说:“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画面……” 但重回到电影中,你却发现你说的“那个画面”总是跟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但3D电影看似引发了一些关于空间的幻觉:感觉物体被扔到眼前,能“触”到什么东西,这些感觉在离开影院后被封存在身体的记忆中。立体影像与否,《阿凡达》引发的热潮不是幻象的而是身体的,吸引着观众一次又一次回到电影院里,只为重温那一些身体的感受,如在游乐场里坐过山车——马丁·斯科塞斯或许又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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