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之书(S)

作者注:这篇从未发表过的文字原写于2019年初我的电影日记中,今天我将保留它的时态在这里和大家分享。

by TWY


88岁的戈达尔最近突然开始频繁在媒体上露面,因为他的新片《影像之书》即将在法国Arte电视台和一些博物馆放映,而在早前,他明确表示这次在法国会放弃传统的院线发行。时光倒转回去年五月,他晚年最信任的合作伙伴,身兼数职的法布里斯·阿拉诺和伊朗电影人米特拉·法拉哈尼一起从评审团主席凯特·布兰切特手里接过授予这部新片的“特别金棕榈奖”,一个非常诡异的存在。而比获奖更有趣的,是几天前戈达尔以视频电话的方式出现在戛纳发布会上的情景。在当时我就戏称,这场发布会可能会比那届电影节大多数的电影还精彩,因为正如发言人所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实验,而摄影师们则配合着戈达尔做起了拍摄一部手机的行为艺术表演。

戛纳电影节是一个充满偶像崇拜的场所:《狂人皮埃罗》中贝尔蒙多与卡里娜的经典画面被用作海报,记者们坐在媒体中心看着发布会讲台前的电影人们说着关于自己作品的行话,已然成为了一种呆板又固定的调度系统。戈达尔决定以毒攻毒,破坏这二元对立,虽然人在瑞士小镇,这个破坏大王化身为自己某部叫《阿尔法城》的旧作中的超级计算机“阿尔法6000”,从幕后以颤颤巍巍的声音控制了全局。与此同时,记者们也无法在舒舒服服地坐在媒体席的座位上,他们不得不排队向这位老者说话。讽刺的是,当他们不得不近距离面对手机屏幕前的戈达尔时,他们与电影人之间的实际距离,反而比一般发布会时坐在台下对着那些明星与导演喊话要近得多:他们独自面对戈达尔,后者抽着雪茄微笑着迎接,在经过这看似臃肿混乱的“场面调度”之后,每个问题似乎也都变得真诚。

我暂且不想谈论《影像之书》,在我心目中,这是戈达尔的又一部杰出作品,它集合起了各路影像:虚构的和真实的,对它们进行破坏并重新处理,并用一套环绕声系统来组合起来。但我倒是想写写在当时不久后在网上出现的另一部戈达尔新作,它的存在可能没太多人知道。作品是戈达尔为在捷克举行的Ji.hlava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拍摄的一部预告片,内容相当简单:戈达尔手持着他的手机翻看相册里的各种照片,而《影像之书》结尾最后的旁白在背景播放着,并随着他翻阅相册作出“快进 / 快退”状。这部短短一分钟的短片是一个惊喜,我意识到自己不断暂停下来逐帧观看。戈达尔的相册里,有花花草草、书籍选段、绘画、狗狗、零星几张怪鸡风格的自拍、一闪而过的戛纳电影节邀请函、以及一些《影像之书》里出现的画面。短片最后,戈达尔让相册停留在了一张自己的照片上,拍摄的角度让他显得意外年轻。恐怕从没有人意识到,被广泛认为为“抽象”、“晦涩”、“高高在上”的戈达尔式影像论文,竟然可以出现在每个人的口袋里。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像之书”。

回到主题。去年10月,我和一帮同学在纽约电影节看了《影像之书》的北美首映,它让我感到惊喜。如下是我当时情绪化的短评,对应电影开头那个“五根手指”的奇妙比喻:“真正的电影:一连串胶片如一节节火车车厢的运动,排除了 ‘摄影’ 这一元素存在的误导性,真正实现了每一次剪辑都在建立影像的关系;真正的现实,当影像中虚构的和真实的暴力被戈达尔拼接,不再有虚构,只有暴力,历史是终极的 “翻拍”;真正的呐喊,是沉默,沉默成为了另一种声音;真正的剪辑,在于声音被分离后,我们看向影厅各处寻找它的源头,随即声音也变为影像;真正的五颗星,就像人的五只手指,缺一个都不行。”

或许它最让我难忘的,是那种对影像破坏中呈现的些许忧愁。在影片名为“繁复旅程中铁道间的花朵”(取自德国诗人里尔克的作品)的第三章中,我们回到电影的开端——卢米埃尔的《火车进站》。彩色镜头中,一位小女孩兴奋地看着火车驶入(取材自YouTube,和《电影社会主义》里的猫咪视频一样), 随即切入一段黑白的旧胶片——火车到站了,由此开始了全片最动人的一章,借着女孩稚嫩又好奇的声音,戈达尔显示了一种罕见的天真,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时第一次看到电影的时刻,难以相信一块平淡无奇的银幕上能呈现如此的世界。而火车的运动则太像胶片的运动,为此戈达尔引用了雅克·特纳的《柏林快车》的片段:匀速运动的平移长镜头介绍了各个车厢内的人们,不难想象,这就是一帧帧胶片中各异但平等的影像。它不仅是美妙的符号,这种镜头也会成为戈达尔后来的标志性语法。电影注定要以火车开始,也注定要和历史交汇。戈达尔也不让我们忘记火车在近代史上的种种象征——阶级不平等、纳粹标志出现在火车头上、集中营,等等。戈达尔似乎在说,火车(电影)本应代表民主,是关于人的,可却成为了集权机器,此时他以一个温柔的镜头(奥菲尔斯的《欢愉》),为对抗着历史车轮的看似渺小的人们致敬。

戈达尔说:“狂人无处不在,他们超越了运动和语言。” 这里的“狂人”说的想必也就是影像,但最终我们看到的却是《欢愉》中狂舞着死去的老者。还有幽默,不论什么形式,戈达尔的电影里总是不缺幽默。这次在开场他就先指着那座“特别金棕榈奖”恶搞了一番,并对着尼古拉斯·雷的经典西部情节剧《荒漠怪客》里的名场面开玩笑,对比自己在几年后的《小兵》中的致敬——但这其实不是玩笑,因为当斯特林·海登扮演的强尼·吉他告诉琼·克劳馥:“欺骗我吧,告诉我你一直爱我,告诉我你一直在等着我”,戈达尔事实上正在回望自己曾经对电影的热爱,而这种热爱,尤其是对好莱坞电影的爱,可能到头来只是电影自身附带的一个骗局,随之转向了一种爱恨交加的情感,但这不代表这种爱不是真实的。在这部新作中,戈达尔似乎并没有发明什么革命性的新事物,然而,似乎在这个难以再超越自己的时刻,戈达尔制作了可能是他最充满沟通欲的电影,即便这语气是失望和无奈。他仅仅是使用着他的工具,不再有改变电影的决心,正如任何文人的笔一样。他由影像来书写,一切都在表面上,都在影像以及它们的连接处,我们要做的,便是像翻书一样,翻看阅读这宏大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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