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狂人皮埃罗》

by TWY


我已经看过《狂人皮埃罗》,但我其实“还没”看过。确实,那些影像和声音一直都在:那些颜色、那些错位的蒙太奇、那两位演员、贝尔蒙多的嗓音、卡里娜的特写、打破第四堵墙、富勒的经典名言、那些歌舞、那些爆炸…… 这些东西一直都在那里,然而,只有当我们彻底拥抱自由,我们才真正开始观看,正如那在夜空中闪烁着的烟花,庆贺着旧情人的再次团聚。这一次我们真的开始看它,开始听它,从A到Z,正如那慢慢找到自己的开场字幕。在这里,戈达尔已经告诉你了看这部电影的诀窍:这部电影不仅需要重看,更需要“平行”地看。首次看时,你将只能看到“A”,但万万不能停滞不前,因为秘密还被深埋着。当第一次看,甚至说第二次“第一次”看时,实在是太容易忽视被影片埋藏的各种角色细节,因为我们早早被作品前几分钟碎片式的呈现给惊得眼花缭乱:那些关于角色的背景细节被演员们飘飘然地讲出,然后立即被黑暗所淹没:谁是费尔南德?谁是玛丽安·雷诺阿?玛丽安贩卖军火的哥哥弗雷德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我们几乎不记得他的脸。这并非是我们看得不仔细,而是因为戈达尔是如此地执着,如此地诗意,他不拘小节,将这堆杂物定义为不重要(最起码在这个阶段中是这样)。禁止心理学。禁止角色“塑造”。费尔南德,前电视台职员,被炒鱿鱼;玛丽安·雷诺阿临时看管他家的小孩;然后…… 行吧,在回到那些场景时我们能捕捉到这些信息,但我们必须认清事实:这部电影早已经向着四面八方绽放它的色彩了,正如让-皮埃尔·戈兰在他精彩的视频论文中所述的那样:戈达尔是一位从最不可思议处出击的拳击手。

正如音乐,《狂人皮埃罗》仅仅需要贝尔蒙多呼喊其爱人名字时那旋律般的声音(“玛丽安… 雷诺阿”)便能说得更多。是啊,在此我们见识到的是终极的抒情,在这姓名(显然是取自画家奥古斯特·雷诺阿)中暗流涌动,这位法国印象派画家的肖像作品被戈达尔自豪地并列摆在卡里娜的特写旁边。这确实是一幅肖像,更好的是,肖像的主体将她的凝视返还给观众。那么,不仅仅是费尔南德,还有皮埃罗——小丑、疯子、狂人,意味着这部电影将比戈达尔以往的作品更多地依靠于她的演员的身体上。贝尔蒙多,这位法国影坛的动作巨星了解这点,在这特艺彩色的壮丽宽银幕中上下奔跑、跳跃,似乎有无限能量,还不禁把玩着景框;在戈达尔电影中永远生动的卡里娜也更上层楼,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在这里的海滩上大喊“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更加苦乐参半。

甚至,这部电影意味着,存在是因为有运动。这些身体运载着戈达尔愈加复杂深邃的思想,是的,身体在承载它——可以是我们的两位主演,可以是戈达尔的蓝色福特牌“银河”敞篷车(被两位主角盗走并最终沉没于海边),可以是一捆捆的炸药。这也是一部伟大电影最好的美德,它应当能在每一个段落中自我异化,不断重新思考自己:类型被检视,被实验,混合,不同的表达形式被参杂其中,不断被把玩,“这是一部冒险片,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部家庭剧、一部喜剧、一部音乐剧、一部论文电影、一部评论、一部黑帮电影、一部爱情片、一部黑色电影…… 在玛丽安·雷诺阿在巴黎那未加修饰的公寓里,一面面白墙首先统治着宽银幕(正如里维特评价罗西里尼的《游览意大利》——影史的第一部现代电影),随后,东西开始填满它:画作、枪支、一具尸体;词语开始出现、影像、色彩、声音、音乐…… 突然,一艘海军陆战队军舰在背景中出现。或许我们该把塞缪尔·富勒的名句——“爱、恨、动作、暴力、死亡,总而言之,是情感”,作为让戈达尔扛着摄影机出发的纲领性宣言,但这倒是有点言过其实,因为上述的这场戏是在影片拍摄的末尾才完成的(富勒没有剧本,这是他的即兴发挥),那不妨将它作为这真理的印证。随着旅行继续着,电影变得愈加骇人、粗糙、愤怒,它在我们面前开始燃烧崩溃,破镜无法重圆,一切没有了重心,走向了令人苦涩的重复,而最终,倒在了一场伟大的死亡中:我们主角的脸庞,涂为蓝色,埋葬于一圈黄色的炸药,外面又包裹着一圈红色——可谓“平行”。戈达尔相信炸弹,它必须会被点燃。贝多芬的《第九号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最后几个小节飘落在片尾字幕上——那些音符轻盈如羽,这便是电影创作的极乐: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还在这里。

also in English.

纪念让-保罗·贝尔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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