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猫?

by TWY


I.

为什么是猫?我想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当我们面对这样一种生物的时候,解释都是多余的,它的一切特征都令人激动万分。那么,为什么要把猫与电影联系在一起?恐怕也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意外,但它听着对我而言似乎又挺合理。瓦尔达爱猫,库布里克爱猫,克里斯·马克甚至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卡通橘猫… 在生活中,我们热爱拍摄猫咪,它是我们最好的“演员”;在网络上,泛滥成灾的猫咪视频令人上瘾——戈达尔甚至在他的《电影社会主义》中引用了早年在YouTube上爆火的“两只讲话的猫咪”视频,这段视频被戏称为“网络猫猫视频的始祖”;在电影中,最起码从我的经验来看,虽然我们经常看到各种动物,但恐怕看到猫咪(大型猫科动物在内)的频率要比其他生物大不少。

长话短说,我一直以来有一个不科学的论点,那就是如果一部电影里出现了猫,那它很有可能会是一部好电影。这听着很荒谬没错,但那些出色的电影杰作,不论它们是否有猫,往往都有某种猫似的特点。我希望能试图解释出,为什么有的电影会感觉像一只猫咪,也许我不必解释。

在雅克·里维特1974年的《塞琳和朱莉出航记》的开场,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主角朱莉(多米尼克·拉布里埃 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一本关于魔法的书,她用高跟鞋的后跟试图在沙地上划出某种三角形的神秘符号。然而过了一分钟,里维特却莫名切到了公园的另一端,镜头里出现了一只灰白毛色的猫咪——它从长椅上跳了下来,一动不动观察着四周。

请看影片如何不动声色地拍摄猫咪:摄影雅克·雷纳手持着16毫米摄影机,高速彩色卷——拍摄纪录片的好组合,六十年代新电影的福音,它允许摄影和导演快速即时地捕捉场景,无需在设置庞大的机器上耗费时间。于是,它跟随着猫咪的步伐,构图是大概确定的,但手持带来了些许不稳定。镜头不是特写,而是一个在远处窥视的全景——导演确保我们看到猫咪完整的身体形态,它试图捕捉这只猫咪特别的运动机能,它令人惊叹的脚步与跳跃。猫咪的静与动令人称奇,在准备跳跃前长久而有节奏感的身体微调预示着悬念,如一名运动员的起跑动作,与此同时,它作为一组镜头,连接起了朱莉和塞琳在电影中的首次碰面,在这时,猫咪的这种运动感也被潜移默化地转移到了两位演员身上,引发了一场嬉戏般的追逐。

电影或猫咪,一种虽然看上去固态,但实际上液态的流质。在任何人类对于猫咪形象的再造和艺术创作中,几乎不存在能完美复刻其真实形态的案例。尤其是在动画上,就算我们能把各种并不那么“可爱”的生物艺术化,制造出可爱的形象,但对于猫,人们似乎无能为力。即便动画中不乏经典的猫咪形象,但没有任何作品真正意义上“复制”出了它的形态,它们能做的只有将这种形态夸大(《灰姑娘》或《猫和老鼠》)。在《塞琳和朱莉》最后,里维特又用了另一只猫作为影片的最后一镜——在一场难以忘怀的魔法游戏后,回到原点的我们重新来到公园,在影片似乎自发地重启后,一只猫咪直视着镜头,影片就结束了。很难说里维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何,但这并不重要,正如猫咪的形态令人觉得神秘一样,《塞琳和朱莉》正是被依附了这种神秘。

里维特最爱的导演之一是旧好莱坞巨匠霍华德·霍克斯,后者最著名的电影之一《育婴奇谭》可能正是史上最佳的“猫咪”电影,只不过“猫咪”是一只加大码的豹子。能有什么能比看一只豹子,与凯瑟琳·赫本和加里·格兰特为首的人类,在银幕上斗智斗勇更有意思的事情呢?《育婴奇谭》最令人称道的便是这只豹子,原因很简单:你要如何去猜测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的行动?如果这仅仅是一只猫咪,或许还能成行,毕竟它总的来说并不构成威胁;但当它是豹子时,不仅你完全猜不透它的行踪,你还得时时提防着它野兽的那一面带来的危险。两种纯粹原生的情境:秘密与危险,在银幕上就这么升起了,并将这种猫似的动态转化到人物身上。里维特或许没有这么多的资本去拍摄豹子,但他在《塞琳与朱莉》中做的,则是将“豹子”植入到电影的内部。或许我们已经可以猜到,影片开场的那只猫咪根本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它只是恰好在拍摄时出现在了公园中,并及时地被镜头捕获下来罢了(里维特在与乔纳森·罗森鲍姆的采访中证实了这点)。被影迷们津津乐道的,《教父》开场白兰度怀中的流浪猫也是这么来的,于是我们意识到这就是最里维特式的随机性,但这一猫咪镜头或许最完美地展现这一特点。

接下来我们举一个反例,它来自里维特的《手册》派战友特吕弗。在他1973年的《日以作夜》中,特吕弗饰演一位正在拍摄电影的导演,他必须在某一次工业化的拍摄中驯服并控制一只白色的猫咪,让它做出一系列显然已经被设计好的动作——喝牛奶(家养猫的属性)。特吕弗试图“执导”猫这件事非常有讽刺意味,尤其是和《塞琳与朱莉》中里维特拍摄猫的方式做出对照后。这种对比可能不太公平,但我们看到特吕弗的电影里,导演和一众工作人员操作着庞大的35毫米摄影机试图去捕捉猫咪时,只能看到一种悲剧:他们多次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因为猫咪总是能轻松逃脱,而在场人员(和观众)根本猜不到它的动机。我想一切都很明白了,猫咪的在场或许就是一种不可控制只可远观的奇迹,而它的不可预知性为电影注入了难忘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注定更有可能出现在里维特而不是其他人的镜头中。有多少电影真正意义上“学”到了猫咪的这种不可预知性呢?想必不多,但一旦这种不可预知被捕捉到镜头里后,你便可以指望一部佳作的诞生。

当你望着狗狗的脸,你看到的都是“热情如火”,而看着猫咪,一切就不一样了。它懒得理你,它与人的相视是互相的被动观看,正如观众面对电影时的被动。在保罗·范霍文的《她》中,一只“懒得理你”的灰黑色猫咪为影片揭开了序幕:它看着自己的女主人被一个黑衣男子强暴,然而它只是看着而已,即便我们已经听到了这惨剧的声音。这只猫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我意识到在之后重看这部电影的开头时,我看着黑色的银幕中传来的阵阵惨叫,脑子里却只是在期待看到黑猫的那一刻,真是可怕!伊莎贝尔·于佩尔饰演的米歇尔在之后的某个场景中抱着黑猫说:“你也不知道去抓他一下,挠一下也好啊。” 于佩尔自己在片中几乎也演了一个猫似的角色,主人与猫的性格惊人地一致。正如猫咪,当于佩尔出现在镜头前时,一种吓人又复杂的冷漠感投射出银幕,从中生成出了一丝幽默,正如当猫咪“懒得理你”时,眯起眼睛做出那种淡定又搞笑的脸部表情一样。理解了黑猫就理解了这部电影,因为猫咪的流动和一般的流动有些不一样,在黑夜的小路上,你和它狭路相逢,在一定距离之间互相站定,两对眼睛互相瞪着对方,就想看看谁会先移动。虽然双方依旧处于僵持状态,但此时你感觉到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张力,这其中有一些秘密。

同理,我们期待电影中的一切都能呈现出这种秘密,甚至有点不可告人的质感(它不需要一定是一只猫)。这可能是指一个人的身体、一副面孔(于佩尔在《她》中的脸)、猫咪(显而易见)、甚至是日常的物体——它或许“懒得理你”,或许根本就是非生命体,但我们期待一种吸引力场来让我们目不转睛:你是否记得这种情形,当无聊的你从家里望着楼下的屋顶,突然间你看到一只猫咪蜷缩着睡大觉,然后你一切的目光都将被投射到猫咪上面:你看着它的每一个行动,直到它最终消失在你的视线内,你才失望地离开。看着猫咪,你只能看到它的脸、它神秘的身躯,它带着一种秘密。事实便是,电影需要秘密,因此它需要距离,这也正是为什么里维特选择远观,而直到电影结束前才给出一个极快速的正面特写。电影有时并不需要疯狂地扑向观众(即便这很可爱),而是需要像猫咪一样,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平常,一种能令人注视的平常,正如人对猫咪长时间的注视一样。

II.

或许我想说的,是好奇心,这不仅是猫的问题,这是一个摄影机的问题,我们说猫眼的奇妙,那么电影的眼睛呢?事实上,太多的电影失去了好奇心,因为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全写在剧本和分镜中,然后照本宣科地拍出来,对于悬念也没有创立,因为创作者自以为掌控着一切,但最终呈现出的影像却以毫无意义,甚至以至于失去了影像,画面被彻底文本化。但一方面,单论摄影机的运动,事实上并没太多技巧上奇妙的地方,尤其如果你减去所有附加的技术和设备在里面的作用,三脚架上摄影机左右上下的旋转,摄影车的推拉平移,或许加上摇臂,基本上就是其全部了,硬要继续添加的话,我们就再加入定焦和变焦(洪常秀或拉斯·冯·提尔的电影)两种镜头。我们要做的是用这些简洁的摄影机技巧制造好奇心,正如里维特拍摄猫一样。当然,并不是世间万物都有猫咪天生自带的可爱,但如果摄影机相信呢?如果摄影机相信任何事物中都包含了某种秘密,那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打个比方,大卫·林奇的镜头是尤其有好奇心的。毫无疑问,这种好奇心源自于他对超验意识和各种奇妙现象的兴趣,而这种好奇心是被未知驱动的。林奇的电影里似乎从没有猫咪出没,他更喜欢鸭子和兔子,但他有其招牌镜头:一种穿越黑洞视界线似的运动。这种镜头本身事实上也没有太夸张的技巧性:它仅仅是一台摄影机匀速向着某个物体推进,穿过它(透过淡出黑屏等等),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这种镜头是一场欢迎仪式,一次让观众吸入影片中的仪式,而从林奇的第一部长片《橡皮头》直到最新的《双峰》第三季,我们看到这样的镜头思路贯穿始终。在《橡皮头》中,镜头缓缓深入一个黑色的不明星球,或是房间角落的暖气片;《蓝丝绒》开场,从平静和谐的小镇屋子,镜头窜入草丛中,揭露了黑暗中正在捕猎的虫蚁,意图不言而喻;《穆赫兰道》的蓝色盒子;《内陆帝国》中炙热的聚光灯…… 而《双峰》第三季中,我们缓缓步入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内部。原子弹实在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例子,甚至我们能说这一集《双峰》整个剩下的部分,都是一个延绵不绝的推进镜头,因为当你面对这样的神秘之物并使用这种镜头,那么仅存的问题就只有一个:接下来呢?观众看到镜头伸向火焰中,随着镜头离它越来越进,他们开始问:穿过去之后呢?镜头连续不断地穿过一个个领域,并不断引出新的问题(这是观众的责任,影像只是影像),这正是好奇心:摄影机与观众的好奇心。

另一种标志性的林奇式镜头是夜路的行车——黄色的双实线压在中央,我们在《妖夜慌踪》和《双峰》里都看到过。这种镜头往往能一直持续着,正如胶片在放映机中线性的前进一样,组成了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全部。《双峰》的最后一集颠覆了我们的想象,因为林奇花了几乎整整半集的时间在角色的行驶中,即便观众们都自认为旅程即将到达其终点。角色在夜路中沉默地行车这一动作,不知道黑暗中的前路里包含了什么,是如此简洁优雅,又饱含了对未知的好奇心和深处的孤独感,堪称绝妙。难道,“旅程通向何方”这个问题,不就是终极的悬念吗?

如果夜路的行驶给予我们一种扁平的影像循环,时间的绵延有时则透过静止来发生,熟悉小津安二郎作品的朋友会知道我的意思。在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最后一部剧情长片《如沐爱河》开头不久后,出现了惊人一幕:我们扫过热闹的东京街头,看上去一切平常,女孩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戴着耳机听手机上的留言——一共七条。影片的时间完全遵照真实时间,摄影机固定在车内看着女孩,看上去她只是要去一个地方而已。但这时请看镜头与声音有趣的信息舞蹈。阿巴斯处理悬念的天才在于,一切的信息单位似乎听起来都如此微不足道,但最终却能制造一场令人惊叹的爆发。

正如我们听到的,七条信息一条接着一条播放,每条信息播放前都会报出时间和条数:我们会听完它们么?每一条新信息都是倒计时。一个老人的声音出现了:这是女孩的奶奶,她从老家来到东京看孙女。正如任何一位称职的长辈一样,她必须细细道来她的整个行程规划,什么时候到,几点要离开,为什么要今晚十一点离开,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准备在火车站的哪里等孙女…… 所有的一切听上去都如此温暖地平常,但直到所有的消息都放完——倒计时结束,女主角随口一问:“这离火车站多远?” 是的,直到这一刻,我们才终于明白阿巴斯想要建立什么,而我也就不必再说下去。

我惊讶于这种悬念的简洁,而基亚罗斯塔米能做得更极致。一部名为《海鸥蛋》的短片,只有十五分钟左右的片长,简单概括,就是一台摄影机在拍摄海边石头上的三颗海鸥蛋。同样,看着并不稀罕,甚至有些过分静态了——固定的空镜头,没有故事,三个海鸥蛋被海浪击打着,异常“无聊”。

和一群观众一起看这部短片,会发现人们不断调整着悬念的阈值。影片静静地播放着,直到某一刻,一只海鸥蛋不见了,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它的消失。几分钟后,第二颗蛋也被海浪从石头上掉了下去,影厅内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这时我们忽然发现了一样可以关注的东西,一个主体随着它自身一部分的消亡,惊人地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而第三颗蛋的“冒险”随之牵动起了所有人的心——有那么一刻,那第三只蛋差点掉下石头,居然能听到了放映厅不少人的“惊呼”,简直是一个超现实的时刻,这种情形不亚于在播放《老男孩》结尾或者《虎胆龙威》决战部分时的反应。由于基亚罗斯塔米的静止是如此地决绝,导致所有人都没能看出,整部短片实则并非是一个单独的长镜头,而是作者花了几个月时间的拍摄后把素材拼接在一起后合成出来的。它还会有什么别的秘密吗?我想如果当我们拿出透着窗户观看猫咪在屋顶行走时的注意力,或许能有不同的体验。

所以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或许并非是“为什么是猫?”这个问题,首先我承认它本身就比较无厘头,或许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观看猫?” 在真正的电影中,我们得到一种如猫似神秘的生物,一种猫似的形态,一种猫或看着猫的好奇心。一幅有机的影像应当像是猫咪一样,自然地生动丰富。正如每个小孩都想往某辆车底下看看猫是不是藏在底下一样,电影的秘密,在一个个“为什么是猫?”这样的问题中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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